創傷

鄧正健
Aug 5, 2022

你仍然記住意外那一幕。事實上當時你不在場,但網絡瘋傳彷佛給你同等的現場感。當那個巨型螢幕墮下,如電影特技般壓傷舞者,你的心也離一離。回過神,你痴迷地亂看訊息,整整半個晚上,直至手機沒電。你再一次回過神,覺得魂魄漸漸聚回,你才懂得思考,細心察看自己的情緒到底有沒有受傷。那時你已知道受傷最重的舞者是誰,看過他幾年前參加節目時的演出,也知道他的女友後來勝出出道了,在諸女中,你特別喜歡她。你心痛,然而你一時也不明白為啥那麼在意。

你把一切都告訴我。我很意外你也追星,我說。不追,不算入坑,沒被圈粉。你說,起碼你沒刻意撲演唱會的票,買不到也就算了。那你算什麼?我問。你說,算是一個希望這個城市有多點好人好事的市民吧。你有看著他/她們的出道,聽他/她的歌,也沾染著一點希望感,覺得我們的流行文化變得生機勃勃。你很了解,這種感覺多少來自一種集體氛圍,當中帶有狂熱和民粹,理性濃度不算充足。但你不介意,也不打算像某些人一樣,硬要去拆解這個文化現象,批判箇中權力關係。你沒明說的,而我當然知道,人得生活下去,歷史予人創傷,慾望卻有移情的本能;人雖有義務「認識世界」,但當我們對「改變世界」一時無能為力,享受一下淺層情感的豐饒,總能給你生活的力量。

但我有三年前的感覺。你說。我自然明白。這些年你把情感投放在他/她們身上,追他/她們的一切 — — 而你卻從不用「追」這一看似盲目的動詞,你只會用「關注」、「留意」,正如三年前你關注著那場焫著城市的火。我說別提了,大家都放在心中。你說不,並說你終於肯定坊間那個說法是真的:三年前的集體情感創傷,就在這些年裡投射到他/她們裡去。我試圖更正你的說法: 不是「投射到他/她們裡去」,而是「投射到他/她們背後所象徵的希望感」。

你一下子懂了。

希望感來自對改變的盼望。只有覺得有機會可以改變現狀,我們才敢想像未來。於是你再一次跌入文化批評的思維裡,你對我誇誇而談,高論近年的種種流行文化議題,幾乎都離不開那部新簇簇的流行文化機器,它是殘敗的舊流行文化的對立者,你跟很多很多人都一度相信,那是這個城市重新出發、再度更新的契機,因為這部機器確實好看、中聽,也滿有魅力。但人們卻好像忘記了這個城市為何只剩下流行文化可以談論,而非眾聲喧嘩。你沉默了一會,續道:這場意外,叫我驚醒了。

你知道我知道而我也知道你知道的兩條理論套路:一是流行文化有著強大的自我生產力,值得吹奏;二是流行文化不外是資本權力下的產物,不值得吹奏。幾年間,你跟別人一樣,刻意把後者壓抑到潛意識裡,卻把前者牢牢地銘刻在淺層意識裡。這場意外儼如一把劃破現實的符號蛛網、讓你看見真實的虛無內核的大刀:那根本是一場資本與權力的遊戲,所有你所「關注」、「留意」的他/她們,原來都只是被剝削的棋子,卻憑著他/她們那追夢式理想主義的一口氣,就給自己燃點了火光,好等你跟這個城市都清楚看見他/她們。

這場意外,有人尋求真相,有人追究責任,有人集氣禱告,也有人相濡以沫。你說你不忿有人惡意攻擊上述任何一件事,你更痛恨那敗絮其中的權力結構,但你最憤怒的,是你竟然差點忘記了。我說,別這樣,覺得希望幻滅時,就想想他/她們的歌吧。你望了我一眼,眼裡卻閃出一絲憎恨,一點厭惡,都是瞬間即逝。

(《明報》世紀版,2022年8月4日,https://bit.ly/3JuwME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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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正健

香港寫作人。著有個人文集《道旁兒》(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