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uttercore」的直譯是「雜物內核」,歐美社會時用作描述一種跟極簡主義對立的生活美學, 姑將之譯作「亂中有序」。Cluttercore明確反對decluttering美學裡以扔掉多餘雜物、只節制地保留極有限物品的生活理念,擁抱雜多、紊亂的環境,不隨意扔掉雜物,反而容許過多的物件以不同方式並存在生活空間中,形成美學。我們可以想像一個cluttercore的典型場景:當你在一條澄明乾淨的大街上散步,忽然瞥見一個極為雜亂的櫥窗,吸引著你的眼球。你仔細看去,那可能是一簡二手古董店,或二手書店,櫥窗所放的都是破舊而凌亂擺放的二手物。你推門走進店裡,只見剛才櫥窗所見的二維畫面瞬間變成了三維,你不禁想起一個很貼切的中文成語:琳瑯滿目。眼前盡是舊但美好的東西。 反斷捨離的凌亂鼓吹者經常引用一個幾年前的學術研究,說凌亂的環境可以激發創意。其實,這個在2013年由心理學家Kathleen Vohs所做的研究,並不否定整齊的價值。研究結果是說,喜歡整齊的人傾向做符合傳統觀念的選擇,而凌亂的人則較多喜歡創意和打破規限。從道德上講,「整齊」跟「凌亂」沒有誰比誰更高尚,毋寧說兩者只是個人品性和美感的差異,有人喜歡窗明几淨,有人愛在舊物堆中淘出美感,僅此而已。但若然你把你對物件佈局的美學之愛,上升為一種信念、信仰乃至道德批判,那就成了一種宗教 — — 繼「『整理』作為一種拜物教」之後,我們有「『凌亂』作為另一種拜物教」。

「凌亂」作為另一種拜物教
「凌亂」作為另一種拜物教

「不要成為你討厭的大人」,此說是否來自《小王子》?我不肯定。但他確是「大人之相反」的經典形象,純真,誠懇,富想像力,沒被世俗框限。由此我們也得出了「大人」的經典形象,就是把上述特徵通通否定,因而也坐實了大人是如何令人「討厭」的。 為何討厭大人?不能僅僅用一句「世代之爭」來概括。成長年代不同,歷史經驗迥異,是世代之爭的因由,但大人之所以令人討厭,卻是一個永恆的存有論問題。精神分析以弑父情結解釋,不過若借小王子來說,則是一個關乎「真誠」的問題:大人沒想像力、規限多多,頂多只是悶蛋,不至於「討厭」。但真誠與否,則是人性善惡之辯,那就不單是美感問題了。 先說一個問題:誰討厭大人?小王子討厭大人,而小王子是「孩子」。我們知道,「孩子」是大人發明的概念,以作為大人自我肯定的他者。尚有一些更流行的叫法,像「年輕人」、「後生」或「細路」等,說時會加上量詞「班」,以示這「大人的他者」是同質的群體,而非獨特個體。廣東話中便有「班仔」和「班女」的講法,老師稱呼學生、長輩領導稱呼晚輩團隊。乍聽親切關愛,暗裡當然是家長主義,覺得「班仔班女」不成熟,得好好「管教/照顧/關心」,視乎你想把家長主義怎樣發揮。

如何不成為你討厭的大人?
如何不成為你討厭的大人?

寫這兩篇文章,是受一篇講顧嘉煇二重唱歌曲的文章(https://bit.ly/3kPNOFg)所啟發的。音樂分析不是我的專業,所以我講的都是唱K的快感和恥辱,兩者有時互為表裡。近月多聽了廣東歌,唱K之魂忽而也有點惺忪。 (上) 我買過一隻1983年版《射雕英雄傳》電視劇的音樂專輯,是CD,不是黑膠或錄音帶。我已忘了購買時間,但肯定不是劇集首播當時,而是很久之後。年齡世代差異證明了一切: 劇集首播時我太小了,小得未懂晚上看劇,我記得初看此劇時是在下午重播時,若干年後又在深夜重播時多看一遍。至於那幾首浩瀚澎湃的主題曲,可能不是初看劇時第一次聽,也可能是,總之種種記憶模糊地混成一個滿有聲音的畫面,沙漠蒼茫,引弓奔馳。我不是一個對記憶敏感的人,為了紮實地保存這種感覺,我買了劇集CD。封面是由歌者羅文和甄妮分別以半張臉左右併出來的一張臉,陰陽併合,有點怪氣,卻又意外地和諧。 顧嘉煇仙遊,有人論及他的二重唱曲式,其中《射雕英雄傳》中的主題曲《鐵血丹心》和《世界始終你好》是必提範例。二重唱的特徵是:二人同時唱不同旋曲和歌詞,在重叠中讓曲詞產生共鳴。聽原曲,羅文和甄妮的聲音雄渾,相叠撞擊,產生儼如長空萬里的共鳴箱,自不待言。但我倒想起了某些年一個唱K遊戲:以我一人之聲,同時唱這二重唱。技術上如何達成先不說,我最想說的是,這個唱K遊戲所伴隨的,是一份羞恥的青春記憶:我遭到友人無情地嘲笑,說我好好地一個羅文不唱,偏偏標奇立異。當時我不理K房眾人的奇異目光,一支咪,一把唱得不差但未達專業水準的聲線,就把整首《鐵血丹心》唱完。意猶未盡,又點了《世界始終你好》,Hu Ha Hu Ha 就唱 — —

一人二重唱的療癒
一人二重唱的療癒
某種老朋友
某種老朋友

據說味覺和嗅覺記憶比視覺聽覺更牢固長久,於是阿向就注意到,他永遠都記得某些食物的味道。例如他比較偏愛燒賣裡豬肉混蝦肉的雜味,而不是蝦餃裡的清蝦香;又或是煲仔飯的焦香呢,要有一點點炭味才行;當然還有叉燒半肥瘦豬肉香蘸上叉燒醬的麥芽甜跟五香粉味,比例他不懂,但吃叉燒多年,他一入口就馬上分辨得到像不像樣。在溫帶島國生活,阿向經常去不同港式茶樓飲茶,普洱夠不夠純濃,他不介意,他只在意茶樓的燒賣跟叉燒夠不夠authentic,有時他遇上餐牌裡有煲仔飯,他例必點,總令他想起多年前在廟街街頭嚐過的飯焦味,這裡的飯焦沒那種味道,可阿向沒所謂,他記憶裡有這味道就行。 我問阿向,這叫舌尖上的鄉愁嗎?說法太俗氣了吧?阿向說,「舌尖」這修辭太土氣,「鄉愁」此說也陳腐。那不如說nostalgia?典雅一點吧?我說。別太扮嘢了,阿向馬上就回我。我不是要說這些。原來阿向要告訴我,某天他在一家茶樓裡聽到等你等到我心痛。等我什麼?我奇道。張學友呀,共你有過最美的邂逅,共你有過一些風雨憂愁,噢噢。咦,慢著,你這是只想一生跟你走喎,等你等到我心痛是在這美麗的夜裡,等你等到我心碎咩嘛。阿向遲疑了一下,說,呀好似係。咁係邊首先?我問。唔係好記得嘞,阿向道。那時他正在把一隻大大的鮮黃燒賣整隻放進嘴裡,忽然一首歌就鑽入他的耳蝸。唔記得啦。總之係張學友啦,他說。

舌尖上跟耳蝸裡的鄉愁
舌尖上跟耳蝸裡的鄉愁

沒算錯的話,這是本欄的第201篇文章 — — 本來「二百」此題,應在上周寫,但剛好有別的應時題目要寫,就順延了。這恰是專欄文章的秩序,定期刊出,時序篇數不能亂。網絡時代的書寫大可必拘泥這種秩序,但既然我這專欄仍依附於傳統紙媒,就只能老派一點了。 二百是一個數字,一周算一篇,即近四年;每篇字數千餘,算它千二好了,那就是二十四萬字,不是什麼大數目,但它象徵了我近年的一種書寫紀律。比我老跟與我同代的作家大都受過這種紀律訓練,我年輕時常聽到類似的討論:專欄的密度會產生怎樣的書寫節奏?專欄框的字數限制怎樣影響書寫主題的表達方式?相對他們,我其實不怎麼老派。有一段時間,我總覺這種美稱秩序實為限制的書寫紀律很無聊,何不擁抱網絡書寫的自由馳騁?隨時貼出,率性的短寫或不節制的長寫,不會有編輯抽秤你的字數和截稿期,這才不是書寫自由的美好體現了嗎? 現實是,在我漫長的書寫生涯中,我從未適應過網絡書寫的自由自主。康德先生說,自律即自由,而我自小就懶散,沒稿約之限,思想就會失控,下筆落鍵卻如千斤重,最終什麼都沒寫成。我估計我所曾公開發表的文章中,包括網上,七成以上都是約稿。有時我跟相熟編輯對話會跟簡潔:編輯問,可以寫篇某題目的稿嗎?我回問,字數日期呢?編輯就回我兩個數字。我回傳一個OK,截稿日到了,就把文章傳出。簡潔吧?而我則像一部安於他律的書寫機器,營營役役地輸出雕了花的思想。

二百
二百
鄧正健

香港寫作人。著有個人文集《道旁兒》(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