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罷Error的《愛情值日生》之後寫的文章。網友說,請謝安琪當MV女主角不好,我卻認為很妥當。謝配四子,反差大,而這反差跟喜感、跟嘔心,都是一線之差。Error此作的踩線動作,做得不錯。文章沒多談歌曲MV,只是借題發揮,就在此說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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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士愛情論】
我一直以為,只有兩種人會以宿命論看待愛情。一種是未經人事的少年,深信他/她們所即將遇到的第一個戀人,就是命中註定的The One。另一種是多年以後仍然孑然一身的中年或老年,他/她們深信,過去經練的愛情關係全都是錯配,命定的一位尚未出現,或是根本不會出現,這才能清楚解釋,自己至今為何仍孤獨一人。
對,我很武斷。而對待愛情,就是如此武斷。關於這種愛情宿命論,英國作家狄波頓(Alain de Botton)在《Essays In Love》中有個著名提法:Romantic Fatalism,浪漫宿命論,其定義為:愛情只由命運使然。這個提法之好,在於它甚至連Love這個字都不用,只用Romantic。強調個人對「愛」的浪漫感覺,漠視「愛」作為一種人際關係的種種。這種思路,很符合宿命論者的固執。我曾跟學生討論這個提法,徵引的當然是電影《心跳500天》(500 Days of Summer),一部關於愛情宿命論的教材式電影。它這港譯戲名尤好,是「心跳」,不是台譯「戀夏」(戀上一個名叫Summer的女子),因為心跳是自己的事,與她人無關。
我老了(其實我真正想說的是:我成熟了),不再對愛情抱有任何宿命論式想象。但我依然對另一種更古老、也有點宿命論色彩的愛情信仰難以理解。有一幅繪於二十世紀初的名畫是這樣的:一名中世紀騎士在台階前雙膝下跪,頭盔脫下,頭低垂;迎面而站是一名白色飄逸的貴族女子,她站在台階上,手中拿著長劍,劍身輕按騎士右肩。此畫名為《The Accolade》,直譯是《榮譽》,但亦有按畫意譯作《冊封儀式》,畫家是英國人萊頓(Edmund Blair Leighton),被歸入「拉菲爾前派」一系,崇尚恢復文藝復興以降的美學古意。此畫表現的,我會說,是一種騎士愛情論。
騎士精神(Chivalry)是中世紀中上層階級的重要精神價值。法國文學史家高堤耶(Léon Gautier)曾列舉過「騎士十誡」,當中除了有遵循、保衛教會這類誡條外,還有勇敢、慷慨、忠於誓言、嚴守責任等。這些誡條,跟中國的俠義精神實在相似得驚人,例如《史記‧遊俠列傳》所言:「今遊俠,其行雖不軌於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言必信,諾必誠,不愛其軀,所謂騎士精神,莫不如是。
但比起俠,騎士多了一位名畫裡的貴族女子。小時候看兒童故事,常有騎士往古堡救公主的情節,奇幻一點,會加個魔法師,養一條巨龍。但此等意境應該是很後期才有,中世紀騎士都不是去斬巨龍救公主,而是要找一位高貴的女士(就是lady了),再投奔效命。據說這是起源於聖母崇拜,早期教會一直爭論瑪利亞的屬性,神格還是人格,無玷抑或有罪,但論影響最大,莫過於童貞聖母的說法。米開朗基羅在傑作《哀悼基督》中,將聖母雕刻成純潔少女。一百年後,當塞萬提斯寫成《唐吉訶德》時,這種為女子獻身的所謂騎士精神,早被大文豪嘲弄得體無完膚。
騎士愛情論並不是相信終能找到那位的The One,或Summer,而是騎士有騎士的榮譽和尊嚴。流行文化中有女神文化、收兵傳統,時為保守人士所批判,更有愛情專家振振有辭地說:愛情呢,是兩個人的關係和溝通,單向的,有階級的,都不是理想的愛情樣板啊 — — 聽者無不搖頭嘆息。當我看到萊頓這幅距騎士時代已數百年的作品,頓然明白這群被稱為「兵」的年輕人的信仰:恰恰就是騎士精神的當代版。跟愛情宿命論者不同,兵者不求愛情的結果,只求獻身的過程,在一首流行曲裡,四人組合化身「愛情值日生」,逢一到四分別侍奉他們的女神。美好的說法是,愛情不在佔有,與人分享戀人,無關痛癢;但更揪心的說法可能是,哥要的不是愛情,更不是戀人,而是要成為一名中世紀騎士一般的兵:能為女神(Lady,或聖母)服務, 不只my pleasure,更是my honour。
我老了,確實不理解。但沒關係,人有選擇愛情信仰的自由,不到道旁俗人說三道四。
(《明報》世紀版,2022年2月24日,https://bit.ly/364yEnW)
(圖:The Accolade (Edmund Blair Leighton, 1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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