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散與散步

鄧正健
Mar 4,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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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我利用Deep Dream Generator 生成的圖

一時找不到貼切的說法,去講「人在外」的境況。蠻不喜歡「鄉愁」一詞,「鄉」的地域本質性太重,「愁」的情緒太濃也太片面。英文裡,用homesickness比nostalgia更貼近鄉愁之意,所以我更不喜歡,好端端的,生活還好,為何硬要說得這般病態糾結?至於nostalgia,有時間維度,思念舊物,情緒未必只是個愁字,還好。但我總覺得,惦念原點的事,未必得要從時間上或空間上說,應該尚有其他。

不強說愁,就說飄泊感吧。飄泊是行船意象,沒地踏不穩,是為飄;變動不居,時駐時走,則是泊。但當代移民很多不屬此類,除非你是少數切切實實的流亡者或難民,否則你只是強說「流亡」的移居者。移居,從一點到另一點,由長居至另一長居,正如搬居,不過是物理距離長一點而已。但當我們說離散,diaspora, 卻是一個同心圓的幾何概念,所謂鄉所謂根,不外是同心圓的圓心,你從圓心移出,遷往外圍不同層的圓周,離圓心愈遠,鄉愁愈烈 — — 這當然是一廂情願的說法。實際上我不想說時和空的維度,而是想說一個「力」的問題:跟距離無關,但跟作用於圓心的力有關,向心力,或離心力。向心力愈強,鄉愁愈烈:離心力愈強,則愈享受離散感而免卻對無根的糾結。

最近我去了一個大城市住上幾天。這說法有潛台詞,一是我本不住大城市,所以「去大城市」是一件事;二是住上幾天不算移居,大城市只是一個旅行場所。我曾生活在一個世界一級大城市許多年,「去大城市」於我,原意是從一個大城市去另一個大城市,一種世界主義式的物理流動。

我一向偏愛遊城市多於小鎮、鄉郊或自然景觀,很大程度是因為喜歡散步。城市散步,漫遊,閒晃,日語中說的「散策」,什麼都好,總之我必會規劃一些時間,可能是某景點到某景點,或是限定一個城區,在沒迷失於陌生城市的前提下,在城市散步。我在原生城市生活時,早就習慣了這種徙步閒遊;去到世界各地的大城市,走法心境差別不大,只是換了張地圖,眼見的城市景觀有種陌生的新鮮感而已。

於是將「去大城市」變得煞有介事,我覺得異常奇怪,也叫我登然省悟我身處的「人在外」境況。定居的小鎮有街道,卻欠大城市的交錯混雜和巨大,我幾沒在小鎮中認真散過步,因為這裡根本沒足夠的物理空間,供我緩慢地進入城市散步的氛圍,閒逛,再漸漸離開。一兩個世紀前,有鄉村人對大城市浪漫而一廂情願的嚮往,也有大城市資產階級用郊遊和野外風景畫來舒緩對城市的厭惡感。城與鄉互相對揚,互為反面,也被想象為破解對方醜陋的靈藥。我從大城市遷到小鎮再短暫回到大城市,就儼如一種離散情狀下的向心動作 — — 我說了「回大城市」而不是「去大城市」,意味著「城市」才是鄉愁所在啊。因為只有在城市裡,才可以在城市散步。

我在這短暫去/回的大城市的幾天裡,遇見很多鄉里,同聲同氣,連同吃不完故地食品。我在社交網站寫道:港式鄉愁在於食。食有感官性,往往離散中的向心力並非濃烈深厚的文化精神,而是形而下的感官體驗。而我在城市散步,也不只為吃,亦為尋回城市閒晃的在地感,當下感和沉浸感。而大城市也不一定是港式的,離開了唐人街,景觀中沒漢字,嗅不到港味,眼也見不了多少亞洲面孔 — — 但大城市終究是大城市式的,有它的味道,景緻,聲音甚至觸感。若說到我所惦念的,原來不外是這些。

(《明報》世紀版,2023年3月2日,https://bit.ly/3Jd4kZ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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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正健

香港寫作人。著有個人文集《道旁兒》(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