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文】長二零一九年

鄧正健
Jan 1,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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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略曆

我最早知道原來有多於一種「年」,是童年過舊曆年的時候。沒錯,上代香港人慣稱公曆為「新曆」、農曆為「舊曆」,其名滿有近代中國「破舊立新」色彩。但我不喜歡這種污衊,倒非為文化原因,而是因為「年」於我,是一個科學概念。人們常有誤解,以為農曆為陰曆,只有月相:公曆才是看地球圍繞太陽相對位置的陽曆。其實中國的農曆是陰陽合曆,以月相計年,但又保留了節氣來標示太陽相對位置變化,又有「置潤」來調整陰陽二曆之間的誤差。複雜,但蠻聰明的,它既能滿足先民農耕需要,又可反映宇宙客觀規律。

我對「年」的想像,很早便從掛在牆上的月曆,跳向宇宙飄渺之間。從北天極位置回看標示地球圍繞太陽公轉的黃道面,我可看到所謂的「年」,不是一種時間跨度,而是一種循環。天文學上,「年」的計法之多,令人神往。例如,你可假設,地球公轉軌道(或黃道)永遠一樣,地球走到黃道上同一位置所用的時間,就是一年。但你又可假設,天球上的星座位置永遠不變,地球走到星座群裡同一位置所用的時間,才叫一年。天文學家把前者叫「回歸年」,後者叫「恆星年」,兩者相差多少呢?恆星年比回歸年長約二十分鐘左右。

你大概覺得,不用分那麼細,大家都是年。抱歉了,人心粗疏,但宇宙不是這樣想。為什麼會有回歸年和恆星年之差?因為黃道與天球上星座的相對位置不是固定的,地球軌道在太空中一直在變化。地球軌道是橢圓形,與太陽距離時近時遠,於是天文學家便用上了地球兩次經過距離太陽最近那點所用的時間,作為一年,叫「近點年」。它又是多長呢?比恆星年又長約四分鐘。

文章刊登日是2020年12月31日,有人盤點過去一年之事,有人盯著時鐘,從十到一倒數著從舊一年跨到新一年的一剎那。然而我對公曆過年,始終無悲無喜。公曆的原始版本叫儒略曆,由古羅馬凱薩大帝採納頒布,它對「年」定義是三百六十五又四分一日,跟前述三種天文年誤差都不超過十五分鐘。可是,天文年終究是一個循環概念,你可以把參考點定在任何一個位置,對年的定義都沒影響;但儒略曆的參考點則滿有政治色彩:1月1月是傳統上羅馬執政官上任之日,是故一年伊始,就是國家重設之日,執政官孰好孰壞,都過去了,元老院已選好了新的執政官,一切從頭來過。

大抵是這段其實與現今曆法無甚關係的歷史軼事,隱隱令我一直不喜歡「過新曆年」這樁事。它不僅在提醒我,記得在寫日期時,在「年」的一項上加上一;它更明明白白地表達了一個很正能量的訊息:一年過去了,我們要忘記過去,努力未來 — — 可是,為什麼一年中其餘的三百六十四日、一生中其餘的一兩億秒裡,我就不可以做這樣的覺悟?「年」於我,有時是一種幻象,以為將年份加一,就可讓事情let go,我們可以move on了吧? — — 這難道不是政客誇誇其談,愚弄人民的修辭嗎?

反而,在我寫文章的一刻(較刊登早上了幾天),我嘗試積極地回溯,上一個如過年一般的人生重設點到底在何時呢?我頓時迷失了。2020年彷佛沒過一樣,又彷彿在渾噩和空虛中,絲毫感覺不到地球的運行。而再往上溯,我已完全忘記了2020年和2019年之前,是否曾經有過一道讓我們香港人跨過的門,可把2019年關在門後,迎向2020年。因為我確確切切看到仍在燃燒的2019年,它並沒有真正過去。是冰封了的2020年,將「年」予人可重設生活的幻想,都鏗鏗鏘鏘地打破了。

我對「年」失去了幻想。文章刊日,是2019年24月31日;一天之後,是25月1日。

(《明報》世紀版,2020年12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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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正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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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ten by 鄧正健

香港寫作人。著有個人文集《道旁兒》(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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