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文】I Seek You

鄧正健
Jan 22,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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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CQ

老派跟懷舊是不同的。懷舊是懷念逝去之物,老派則執著於舊事舊物,相信舊物比新物更符合自己的本性。對於網絡,我常自認是最後一代歷前朝與新朝的人,我在成長後才親眼目睹網絡闖入一般人的日常生活。相對於更年輕一代,我有遺民意識,更清楚沒有網絡的生活是怎樣的;而相對於更老一代,我具革新精神,可以輕鬆自在地接受任何網絡新事,而不需要向下一代學習。

不久 — — 或其實已經很久了 — — 以前,我的同輩常常嘲笑長輩們不懂上網,追不上潮流。我從不敢嘲笑,因為我知道,我們很快也會變為被下一代嘲笑的對象。事實果真如此。有若干年,我漸漸脫離年輕人行列,信步轉向中年。這個過程之不知不覺,猶如吃飯呼吸,吁一聲,就抵步了。我滿以為,自己仍能瀟灑地站在網絡潮流的尖端,怎料一轉身,年輕人都不玩我的網絡老玩意了。有一段時間,網上流傳一個說法,用Facebook的是上一代,用WhatsApp的是長輩,人過四十就已行將就木 — — 現今年輕人只玩Instagram,只用Snapchat,或一些於我而言如同火星文的平台名稱。即使年輕人禮貌周周,不調侃我老派,我也再不好意思跟他們談潮流了。

近日數位利維坦肆虐,網上驚怒遍野,人們紛紛呼籲:移民吧,轉場吧。於是我輩與年輕一代的網絡世代意識分野被重設了:大家都要學習新軟件,適應新平台,沒有誰比誰更高尚。但我還是聽到有人哀號 — — 哀他們的網絡美好時代,也順道懷舊。他們會感懷身世地告訴大家:我寫過Xanga的、我有個八位數的ICQ號碼、我還在用Hotmail — — 大家不是這幾天才在閒話當年,而是早成行禮如儀的習慣。甚至有比我更年輕的誰誰誰,也把這話掛在嘴邊。

我對自己有一個七位數的ICQ,從不諱言。我在那個可能會被掃入歷史的社交平台上說了出來,自覺與其說是敗露年齡之舉,倒不如說是一種鄉愁,彷彿當有人提起你少時所住的社區,你忽而惦念起清拆已久的舊居,隱約有股不忘念念,湧上心頭。你於是放下手上繁囂,在網絡蹓躂一會,一閃身,便竄進舊社區的廢墟裡,掘舊居的瓦礫,看看還有什麼留下。

我就是懷著這種心情,記回那七位數ICQ號碼,用上昔年記載著輕狂少年如我的密碼,咔一聲 — — 可惜不是當年的「喔噢」 — — 成功登入了。我輕輕趴開瓦礫,看見名單上過半名字已標示為「已刪除」,說明這些「朋友」早就屍骨無存;剩下少半的,名字大多我都不認得了,這些名字裡,若非文藝腔得令人心痛,不忍卒睹,就是怪符怪碼如同冥王星文,叫我茫然若失。我默默為這面目全非的名單哀悼,心想:沒有實名制真好。然後,偶然看到一個我記得的名字,名字背後是一個那些年的女孩。當年我就是每晚登入ICQ,把自己設為Invisible,靜待那女孩登入一刻,我才忽地現身,以製造遇偶的幻象。「Hi」,我傳了一個訊息給她,以應合ICQ原意「I Seek You」,待她回覆後,那一晚就不白過了。

浪漫嗎?宅得不行了,這是我人生恥辱一筆。

多年以後,我順應潮流裝上「我 — 我們」和「熄爐」,卻暫沒打算離開舊平台。撇除一些特定時空的政治現實,舊App去新App來,恰如蒼海桑田;而我也自會像遊牧之人,逐水草而居。我本就生於沒有網絡的時代,對於網絡變幻,根本沒什麼值得懷舊。

這可算是我的老派。

(《明報》世紀版,2021年1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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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正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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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ten by 鄧正健

香港寫作人。著有個人文集《道旁兒》(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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