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自戀

鄧正健
Jul 2,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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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Caravaggio, Narcissus (1597–1599)

一、倦怠式自戀

老哲再一次被所謂「拋擲性」的哲學經驗所困擾。人生而無義,老哲把這個問題兜兜轉轉想了很多年,仍沒有參透,而同時又繼續生活下去。正如參透死亡。老哲到中年了,不惑有時,近知天命,他思疑別要把這類古老哲學問題想得太死太盡,否則就是庸人自擾 — — 一個思考世界本質想過了頭的渾故事。然而哲學的陌生感總是不著時地偷襲他,老哲最近給俗務弄得一頭煙,而竟在此時冒出了一種虛無感。人被拋擲,天地無道,老哲彷佛覺得跟世界割掉了聯繫,又好像不是。

— — 老哲會用「中年危機」來解釋,但又覺得這解釋,未免太三毫子一擔。

於是他看書,並讀到一段文字很可人,便抄錄下來:「我們生活在一個越來越自戀的社會。力比多首先被投注到了自我的主體世界中。自戀與自愛不同,自愛的主體以自我為出發點,與他者明確劃清界限;自戀的主體界限是模糊的,整個世界只是『自我』的一個倒影。他者身上的差異性無法被感知與認可,在任何時空中能被一再感知的只有『自我』在到處都是『自我』的深淵中漂流,直到溺亡。」

引言出自韓炳哲的《愛慾之死》,老哲覺得面熟,想了想,就拿巴迪歐的《愛的多重奏》出來印證,果然,兩人說法有點像,都是直指當代愛情正遭個人主義所腐蝕,但說法上可能是韓炳哲更有靈氣。自愛者知道分寸,嚴格區分自我和他者,他們分明知道他者的存在,卻不予擔心,而只關心自己。但自戀則不知他者存在,對他們而言,世界裡沒有他者,而只有自己,或借韓炳哲說法,「世界只是自我的倒影」。老哲在想,這種自戀情態的恐佈之處,在於自我對世界和他者的誤認,即:他無法真正認識世界和他者,而只是把生活中所經歷到一切,通通視為圍著自己轉的雲霧,萬一它不符合自我的要求,自我就會將它拋掉。一旦一個自戀的人足夠世故,自以為看穿一切,他就會把整個世界和所有他者拋掉,最後剩下「邊界以外空無一物」的自己。模式跟「被拋擲」的生命狀態,很像。

於是,老哲為自己的「中年危機」重新定義:他自戀病發作了。

於是他繼續看書。韓炳哲近年好像很紅,有點像當年華文讀者追捧齊澤克的光境。但韓炳哲比齊澤克柔,少了左翼的曲轉,多了哲普的療癒。老哲讀過他幾本書,像倦怠社會哪,透明社會哪,這樣子。書都小,論述上不是大架構,而是要如刺針般,拿一個簡潔的結論,刺中現代社會的病根。倦怠社會說的,有點像整個世界在「內捲」,人與人 — — 自我與他者 — — 之間無止境的競爭,令人(自我)陷入一種形而上的倦怠中。人(自我)太疲倦了,對他者再提不起興趣,於是自我隔離起來。透明社會說的,則是由資訊過度引發的透明狀態:人與社會之間互相知道得太多了,心靈難以適度地避開社會目光以作休息,故又是引發一種本體論上的倦怠 — —

讀到這裡,老哲似乎找到了韓炳哲的套路:公與私的邊界消失,人長期暴露在世界暴烈的眼光之下,終因心靈過度疲勞而永遠退出公共領域。說起來有點像鄂蘭之言,但老哲想,韓炳哲輕巧地多提了一點: 人之所以要離開世俗眼光,不是怕,而是倦;而倦的背後是有經歷的:當一個人營營役役在世界馳騁多年,比如說二十年吧,他終於覺得倦了。但他可不服輸,不願承認自己是體力(或心力)不繼而倦怠,於是他會聲稱:我看透了,我成熟了,知道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麼。然後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自戀起來,將花花世界就當成納西瑟斯(Narcissus)的倒影。

老哲遇過太多「所謂中年」或「自詡老成」的人,是這種模樣了 — — 當然包括他自己。

二、如何看透自我?

當一個中年人自詡把世事都看透,會發生什麼事呢?對於此事,老哲都已經看透了:他或她會自戀起來,將世界視作自我的倒影。倒影裡,只有美麗的花,以及比花更俊美的自己。這必然是位俊美少年,永遠年輕,無宇倫比,然而俊美少年身後的背景卻是模糊的,沒看見自然界的輪廓,也不見城市的框架,更枉論是別人 — —

「他者」。老哲當然是用上這個看似更睿智的哲學述語了。自愛的人尚有「自我」跟「他者」之間的敵我觀念,懂得人與人之間永遠無法心心相印,卻總有可能透過溝通或對抗,達至和而不同 — — 哪怕僅是稍稍認識到他者的皮毛,亦終能「與他者共存」。但自戀的人呢,即連這個「對他者的圖像」都沒有。所謂「俊美少年身後背景是模糊的」恰恰是指,除自我以外,世界沒有他者,更沒有「他者的政治」,自戀者沒意欲 — — 或甚是沒意識 — — 要「與他者共存」,他深陷自我之中,看不到邊界,因為邊界已成透明,而在透明邊界之外,卻空無一物。

— — 話雖如此,老哲自知這種對「看透自我」的表述,也是一種「自戀」的表現:自以為把「自我」都看透了。他引以為戒,別把「世情」和「人心」看得太過死板。年輕時他飽讀文化社科理論,每套理論都總會擺出一個看透世界的姿態,左翼好,右翼好,前現代好,後現代好,本質好,建構也好。總之,沒有一套理論會說:其實呢,我也不是你想像那般通透,我描述的世界圖景未必也對,只是給你參考參考而已。但老哲居然又讀到這樣一個說法:今天,大數據時代已不需要「模型」了,任何單一模型都無法解釋世界之複雜。如果把「模型」置換成「理論」,即是說,試圖透過「理論」去解釋由海量數據構成的世界,或只是借「理論」以協助我們思考世界,似乎都是徒勞 — — 老哲又是在韓炳哲的書裡讀到的。

韓炳哲還說到,大數據最終無法產生對世界的認知。透過大數據,我們只是累進地獲得知識,當中包含了篩選和提煉,卻欠缺動搖固有觀念的創造力。他又區分了「經驗」和「經歷」的差別。「經歷」是一次性的,也是累進式的,「經歷」不會令人成長,不會令人對世界的看法有所變革。而更重要的是,「經歷」堵塞了通往他者的入口 — — 借一個類比:「經歷」是色情,那是一種自戀式沉浸,就好像當代人習慣利用網絡色情資訊去解決性需要,而不需用將愛欲投向一個實在的他者了。用「色情經歷」代替「性經驗」,可以達至重覆的性滿足,卻無從在「對他者的愛欲」中獲得任何成長「經驗」。

終於,老哲心想,終於觸及愛慾的問題了。老哲回溯二十年來的成長經過,他已從一個慘綠少年變成一名玻璃大叔。他上網,同時閱讀,又同時踏實地生活,讓他打從意識深處構想出兩個關於自我的平行宇宙:一個是看透世事,也玩世不恭的登徒中年,他放蕩,率性買春,過河不沾,不帶雲彩;另一個則是洋洋暖爸,顧家好男人,將妻兒看作畢生積極投向的他者。前者跟後者的關係,是互為陰影,也互相修正。

老哲差點渾忘了,某年是如何勉強讀畢羅蘭巴特的《戀人絮語》,並沉溺在那種濃度極高的自戀裡。少年維特是書裡的底氣,就是一個不懂將愛慾投向他者(即他的女神夏綠蒂),最終只好把自我沉入自戀之海的文學形象。老哲一直覺得,每個少年都得讀讀《戀人絮語》,就是為了要超克它,以進入兩個自我平行宇宙互相干涉的中年形態。如此一來,才比較接近老哲心目中的「看透」之意啊。

(《明報》世紀版,2022年6月16日,https://bit.ly/3IaxzdB;2002年6月30日,https://bit.ly/3P1tPg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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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ten by 鄧正健

香港寫作人。著有個人文集《道旁兒》(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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