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從劉正風金盆洗手說起
文/鄧正健
劉正風金盆洗手是《笑傲江湖》唯一可獨立成篇的故事,於是我便用作教材給學生看。學生聰慧,大都能讀出嵩山高手脅逼劉正風之法,乃是出於文革批鬥。通部《笑傲江湖》是文革政治的寓言書,此說早有人說,不贅,但讀者大都忽略了一個細節:劉正風金盆洗金之後,不往別處去,而是要去當個芝麻綠豆官。
《笑傲江湖》沒明確時代背景,這跟大部分金庸小說不同。按「金庸江湖史學」推測,其時代應在武當立派到滿清入關之間,故該屬明朝。但這其實不重要,因為「無朝代背景」的設定不是為圖說故事之便,而是必須如此。《笑傲江湖》是金庸小說中寫「江湖」寫得最仔細也最純粹的一部,小說中建講了一個帝力無可及的世界,江湖中人只問江湖事,不知有朝廷皇法;這個江湖,正邪不兩立,相互攻伐不止,依循的是一套仿文革式的「出身論」:正派終身不以魔教為伍。故劉正風不可以只為音律便與魔教長老曲洋結交,要不劃清界線,要不身敗名裂。這一江湖,朝廷是多餘的,忠君愛國和民族主義均毋需存在,角色的身份矛盾只發生在自我意識跟門派身份之間,劉正風不能以音律之愛對抗名門正派身份的制肘,而令孤沖則在正魔兩派均容他不下的困境裡,選擇忠於自己,退隱去了。
又按「金庸江湖史學」說法,自北宋《天龍八部》到清代中葉的《雪山飛狐》,金庸的江湖是一個從「高手」到「門派」的歷史轉化過程。宋代高手林立,北喬峰南慕容,東邪西毒南帝北丐,再到後起之秀郭靖楊過,俱獨當一面,背後卻未有強大的門派制度支持。門派制度主要起源於元末的《倚天屠龍記》,六大派圍攻光明頂時,門派林立,正邪之分也見雛型,可算是《笑傲江湖》江湖體制的先聲。及至滿清入關後,門派幫會更趨體制化,水準卻大不如前了,君不見《飛狐外傳》裡的「天下掌門人大會」,一眾掌門為博得一隻御賜玉杯,竟醜態百出,莫說要獨步江湖,就連丁點兒武者傲骨也沒有。由是觀之,隱約處身於明代中葉的《笑傲江湖》,恰是金庸江湖體制的高峰期,大批力足縱横天下的武林高手,均身兼各大門派要位;而高手野心家們念茲在茲的,卻是如何千秋萬代,統一江湖。有道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笑傲江湖》裡的「門派」是「家」,然後將「國」與「天下」合併,便化作一個稱之為「江湖」的社會體制。
金庸嘗言,《笑傲江湖》是一個隱士故事。其實從「退出」到「遁隱」,本來就是金庸武俠小說的母題,男主角多以「退」為歸宿。從陳家洛遠走天山、袁承志揚帆海外、到楊過遁回古墓、張無忌捨教主之位求去,乃至韋小寶「老子不幹了」,無不是厭倦了國仇家恨的爭端,想圖個耳根清淨,逍遙自在。金庸寫作武俠小說的時代,正值冷戰時期,他既為民族主義者,遺民離散意識也強,在他筆下,小說男主角個個輕身而退,既是寄托了對國家政治的無力感,也保留了一條硬朗的民族之根。金庸筆下最大的「不退者」是郭靖,一位苦守襄陽、「為國為民」的「俠之大者」;但金庸也寫出令狐沖這樣的隱士,從一開始,令狐沖就不願玩「江湖」這個遊戲,他一直退,但江湖卻逼他留下,差點逼得他避無可避。最後一個大好江湖,終毁於正邪兩派各自內耗,至此令狐沖才可以樂得清閒。
偏生劉正風要退出江湖,卻退到廟堂裡去,這便成了金庸武俠小說中一條非常獨特的「退」的路線。江湖腥風血雨,要避禍,居然不是退隱山林,而是要靠官府的保護。可惜劉正風終也無法逃出嵩山派魔掌,否則《笑傲江湖》勢將是最具顛覆性的「反武俠」作品。
我教書時曾拿此章跟幾個文本作比較:「包青天」的故事、《水滸傳》和陶淵明的思想。「包青天」故事以包公展昭為民請命為主線,旁涉江湖武人行俠仗義。俠以武犯禁,是為俠者之起源,而「包青天」所表現的,似乎是為俠者應當在王命法理無法伸彰正義的時候,為被壓逼者另闢出路。而包公要審理的,往往就是這一些「義理之內」卻「不容於法」的俠義行逕。
《水滸傳》則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造反」故事。「水滸」一詞典出《詩經‧大雅‧綿》:「古公亶父,來朝走馬,率西水滸,至於岐下。爰及姜女,聿來胥宇。」那是講述西周始祖亶父,帶著族人往西走,最後找到一個邊陲之地落地生根,故「水滸」又有「在皇土之外的安居地」之意。水滸英雄造反,不是要推翻朝廷,而只是想找個不受皇命管束的安居地。宋江、武松、林沖、楊志,個個身負殺頭之罪,在皇土之內,已無他們的容身之處,他們不想身首二處,就得落草為寇。所以梁山泊可算是國家體制內的異托邦,是人們擺脫朝廷控制的其一出路。
至於武俠小說中的江湖,可算是「以武犯禁」跟「水滸異托邦」的混合體。在「金庸江湖史學」中,宋元時期高手昌盛,江湖恩怨仇殺,朝廷基本上是無可奈何。但偏偏江湖人士大批參與國事 — — 主要是國防事務,《天龍八部》裡中原豪傑圍擊懷疑圖謀不軌的契丹人蕭遠山,結果種下喬峰的恨事;《神鵰俠侶》中郭靖以大將守城堅拒古蒙入寇的身段,才能展示為俠者的大典範,而情聖狂士楊過也要在安頓好兒女私情後,來個格殺蒙古大汗的動作,方不負俠名。不過到了清代,武林中人大都囿於「反清」的造反命題裡,天地會、紅花會,俱是造反組織,他們的行動不可明日張膽,必須轉往地下。而《笑傲江湖》裡的「江湖」,正處這段「金庸江湖史」裡的峽谷底部,朝廷全面退場,「以武犯禁」再不是命題,「水滸異托邦」的疆土也擴展至整個江湖。
可是《笑傲江湖》真正要描述的,卻是這個本來應是武人異托邦的江湖,最終亦告體制化,也無可避免陷落於腐化,如劉正風此等高潔之士,無法再安身於此,只有自尋去路。但普天之下,莫非江湖,他可何去何往?那就只得重歸廟堂,卑躬屈膝當個無用小官了。此番苦心,自不是金盆洗手現場的「眾人」所能明白。
所以金庸武俠小說所要說的,並非隱士式的「退」,而是背向體制的「退」。諸位為國為民的男主角俱是在國族責任上退身下來;而《笑傲江湖》則是要說,人在江湖,退無可退,劉正風即是人版。至於他的掌門師兄莫大先生,小說中最神秘的人物,雖身負衡山派掌門高位,卻行動逍遙,最不受江湖體制約束。大隱隱於江湖,通部《笑傲江湖》,甚至全套金庸武俠小說,只有莫大先生才深諳隱士之道。
這大抵是金庸的士大夫情結作祟了:想退,卻念念不忘體制。那自然滿不如陶淵明掛印求去、「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的真洗手、大領悟。金庸在冷戰時期冒起,並以流行小說家之身登上文學殿堂,因為他切中了中國知識份子的脈門,如鴉片般麻痺著他們的遺民之痛,而非單單以市井俠氣,給予普羅被壓逼者救贖的幻象。
(原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2018年11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