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發條橙》裡講主角 Alex被撐著眼瞼逼看色情電影，令他對性暴力感到反胃。當年初看馬上聯想到的，不是人道倫理，而是以淫制淫之法是否有效呢。體制教育向我們提供了很多奇怪的性觀念，當年我所知道關於「戒淫」的是，應該是老師教我的：多看色情電影，多自慰，你的性觀念會變得扭曲，也會對性失去興趣，因而影響日後「正常健康」的性生活。直男生們之間的小秘密是：大家老早就暗地裡嘲笑這種觀念，覺得白痴騙人；可更暗地裡，大家又受超我制約而深怕那是真的，於是看片自慰時亦懂得自律節制。
嘲笑和節制了很多年，我才注意到這觀念自相矛盾之處。「淫」之意本是「多」，過度色情的代價，到底是性變態還是性冷感？老師沒說，但我寧可相信，過度的性壓抑，對造就性變態或性冷感的效果會更顯著。電影沒說Alex為何會迷戀性暴力，卻具體說了後來他對性噁心的原因：他不是性冷感，而是外來強加的身體反應剝奪了他的自由意志，戒淫效果沒錯是有了，卻不是自己選擇。
多年後，直男生們終會明白，色情的真諦在於淫或不淫，你有冇得揀。當然了，現實中的性牽涉太多社會規範，和跟性慾她者的關係，直男生們出於便利，也出現對「性的自由意志」的純潔體現，往往在生活中闢出空間 — — 空間大小因人而異 — — 進行當年老師苦口婆心建議別（多）幹的「淫行」。我自問比較幸運，在這片直男生們的空間裡，一直幹著一種不是很多人會幹、卻滿有快感的事：讀關於性的理論。
弗洛依德就不多說了。人們都說，他的理論是自我實現：他滿口性壓抑，說明了他本身就是充滿性壓抑。為此我有一段時期轉而改啃薩德和巴塔耶。薩德的變態，不可小覷，你以為帕索里尼的電影《索多瑪120天》已經夠噁心？薩德原著鉅細無遺十倍啊。從變態角度，帕索里尼的優勢在於影像，更直接刺中感官，而薩德的文字則如高清放大，每吋皮膚都寫得清清楚楚。於是所謂「淫」，意思之一就是高清。至於巴塔耶跟其許多法哲後輩，對這位他們的國民老祖宗推崇備至，看準的卻是薩德將性慾神聖化，例如巴塔耶本人就滿口逾越、宗教和死亡，就是想追溯性慾的超越性 — —
不多解釋了。其實我蠻喜歡讀巴塔耶的學說，卻不是因為他解釋力。而是恰恰相反，他的理論，對我理解自己的「淫行」毫無幫助。巴塔耶只予我讀理論的快感，思想上的創造力，而下身一點感覺都沒有。
同樣地，有很多文化理論都用資本和商品去解釋色情文化，最常見的套路是說色情影像容易被消費，祼體是展示給資本看，凝視則是父權的。必須強調，我「喜歡」這些說法，但跟我的性慾毫無關係，更準確地說，太認真看待理論，理論就會化成「老師」，苦口婆心叫你「戒淫」。我反而偏愛羅蘭巴特說的punctum：色情影像之所以好看，是因為它會失驚無神拮中你，叫你高呼興奮。
不過，羅蘭巴特又說過，punctum不存在於電影中，因為電影影像一閃即逝，刺不留痕。直男生們另一集體秘密：你絕不會完整看完一齣鹹片（多老派的叫法！叫AV好嗎？）。我記得，我這一代直男性們是從老鹹書到老鹹片、中經港式三級soft porn、最後抵達當代AV， 因此才更能體驗到當代高清AV影像的高度具體化和細緻化，倍速播放在跳播如何令影像速度更驚人，進一步削平影像中僅存的punctum。挪用一點文化理論去點評這種觀影經驗：當代AV影像強度高但更替速度快，性快感也因為是純粹視覺而無法累積，結果變得平庸和片碎。
成熟直男會說，當然是實體性愛比看AV好啦。但真正成熟的人應該明白：小朋友才做選擇啊。淫的方式包羅萬有，你大可以同時：1. 跟長期單一的性伴侶作傳教士式體位；2. 看性暴力類型AV打J；以及3. 細讀巴塔耶的《情色論》，或試試邱剛健的淫詩吧。
謹以此文記念一位AV女優的退役，和一位AV女優的出道。
（《明報》世紀版，2023年3月23日，https://bit.ly/3LURWPQ）
* * *
請我一杯：https://ko-fi.com/tangchingkin
追蹤我的平台：https://linktr.ee/tangchingk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