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味覺和嗅覺記憶比視覺聽覺更牢固長久,於是阿向就注意到,他永遠都記得某些食物的味道。例如他比較偏愛燒賣裡豬肉混蝦肉的雜味,而不是蝦餃裡的清蝦香;又或是煲仔飯的焦香呢,要有一點點炭味才行;當然還有叉燒半肥瘦豬肉香蘸上叉燒醬的麥芽甜跟五香粉味,比例他不懂,但吃叉燒多年,他一入口就馬上分辨得到像不像樣。在溫帶島國生活,阿向經常去不同港式茶樓飲茶,普洱夠不夠純濃,他不介意,他只在意茶樓的燒賣跟叉燒夠不夠authentic,有時他遇上餐牌裡有煲仔飯,他例必點,總令他想起多年前在廟街街頭嚐過的飯焦味,這裡的飯焦沒那種味道,可阿向沒所謂,他記憶裡有這味道就行。
我問阿向,這叫舌尖上的鄉愁嗎?說法太俗氣了吧?阿向說,「舌尖」這修辭太土氣,「鄉愁」此說也陳腐。那不如說nostalgia?典雅一點吧?我說。別太扮嘢了,阿向馬上就回我。我不是要說這些。原來阿向要告訴我,某天他在一家茶樓裡聽到等你等到我心痛。等我什麼?我奇道。張學友呀,共你有過最美的邂逅,共你有過一些風雨憂愁,噢噢。咦,慢著,你這是只想一生跟你走喎,等你等到我心痛是在這美麗的夜裡,等你等到我心碎咩嘛。阿向遲疑了一下,說,呀好似係。咁係邊首先?我問。唔係好記得嘞,阿向道。那時他正在把一隻大大的鮮黃燒賣整隻放進嘴裡,忽然一首歌就鑽入他的耳蝸。唔記得啦。總之係張學友啦,他說。
他到底想說什麼?我好一會兒弄懂:是二三十年前的香港流行曲了,居然在溫帶島國的港式茶樓聽到,情形就像二三十年前的香港離散群體,在歐洲華埠聽見四五十年前的溫拿和許冠傑一樣。像時光倒流,也像時代被急凍。阿向覺得這家茶樓的燒賣好吃,很像他小時候跟父親飲早茶時吃過到那種味道,而他父親,就是聽許冠傑的。我狐疑地問阿向,咁即係點?時空錯亂呀,他叫道。你記得我說過最討厭的移民經驗是什麼?是唐人街裡的香港產流行文化。你可以把點心味道急凍,當香港也幾乎再吃不到那種味道,而你在千里之外吃到,那絕不是鄉愁,而是他鄉遇故知的喜樂。可流行曲呢?電視劇電影呢?阿向說,我不介意懷舊,但將舊記憶舊生活當作仍然流行,還在茶樓裡逼顧客聽,那就是離散者的庸俗。
其實我不大理解阿向的義憤。於是我拐過邊,問他對我以下例子的看法。某天我在溫帶島國吃了一底蠻不錯的雞蛋仔,蛋味濃,外脆內軟,更難得的是做雞蛋仔的店員是一名白人青年,說得一口RP英語口音。那店尚有珍珠奶茶,和整箱三十包的港版出前一丁出售。我說,那天我帶兒子去吃雞蛋仔,兒子忽然問,那是什麼歌?我一聽,正在播放的是一首香港歌,我聽過,但不似張學友的歌那樣一聽就說得出。於是我拿出手機,用歌曲搜尋 APP一找,哦,是張天賦。再聽一下首,是Dear Jane。然後是陳蕾。陳蕾那歌我說得出,我是先向兒子說了歌名,再用APP印證。兒子問,你怎知道歌名?我說,這些都是現在香港人會聽的流行曲,你 — — 我竟然把一句「你應該多聽香港歌」忍住不說了,只說,你覺得好聽嗎?兒子把一隻雞蛋仔放進嘴裡,說道,好聽。
唔。這是阿向聽罷故事後給我的反應。什麼意思?他問我,如果到了你兒子十多年後大學畢業了,店裡仍是播著今天的陳蕾張天賦,而那時他們可能早就過氣了,你會作何感想?我反問,那店裡雞蛋仔的味道有沒有變呢?假設沒有變呢?又怎樣?那兒子跟我都應該會繼續來,享受這「舌尖上的鄉愁」。我說。
待友之道,話可沒頭沒尾。我揮別阿向,就跑回家看叱咤。臨行前聽他說,他買了明哥台北演唱會的票,明天看直播。然後他一臉詭異地道,那算是「耳蝸裡的鄉愁」吧?
(《明報》世紀版,2023年1月4日,https://bit.ly/3WUGt5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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