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因為聽了歌而重讀那詩一遍。老派約會之必要。你問我喜歡嗎？我回問歌還是詩？你馬上答道：Both。我喜歡這種簡潔答法。中國風R&B不是我杯茶，而且歌詞寫得太理直氣壯，老派就是別太露骨，談情要純靈魂對話，何用太心急，一晚露底蘊，攜手漫步微醉寫詩，就是把吻留待新婚。你笑問這不好嗎？我沒答不，只說就是跟玩APP速食愛情對著幹呀，事情還是別矯枉過正好。反而詩更有派頭，要怎樣不要怎樣，寫得雕花般細緻，只要雙方都懂，大家就能有默契地狡滑。詩人說，這是老派的。可是你也不心足了吧，你問。老派可不是拖沓啊。還不是一種要默契別露骨的溝通而已，我說，大叔老了，不要這種為老派而老派。
我知你懂，你也知我知你懂，但你我都沒道破，你繼續喝你的港式奶茶，我還是那杯拿鐵。我約你傾偈，你拒絕了我兩次，卻不是為第三次應承而拒絕。我知你忙，準確點說是你我都有生活事務，約會不為愛情，自然沒有情慾的逼切性。生活要點綴，有些人還是要見的，但不限時，沒所謂錯失緣份，如果情誼仍在，三五七年後再約不算長。於是你拒絕我的兩次相隔半年，到第三次終歸約成，是因為你我之中有一人要離開了，或可能是離開的人已離開了，另一人剛路過離開的人新居之地，口裡說是順道約見一聚，「但人總是要見的」，你把話掛在嘴邊。
可以用WhatsAPP、Messenger或Signal而不用電話約，但時間地點得約實。你出現，我只比你早五分鐘，見面第一句話不要是「嗨」、「好久沒見」或「你好嗎？」，而是說說剛才塞車，或正好買了一盒美味糕點，待會可一起試試，就像昨天才見過面似的。你我不必握手，不要擁抱，但可輕拍肩膀，拉拉手臂，或什麼身體接觸都不必，就找間咖啡店坐下。可以預先找定一家老派咖啡店，也不反對臨時就腳走進連鎖咖啡店。茶餐廳可以嗎？只要別太吵。可以點一杯能慢慢喝上一小時以上的飲料，再配一件蛋糕，或一塊西多士，而你會用你吃過東西的叉子，在我那蛋糕或西多士上切出一小片，叉起，放入口裡。當然你我不是情侶，因此你一定會先問過我，而你會問「可不可以？」而不是「介不介意？」。
我只有兩個小時，這是你早就知道的。兩小時是上限（因為仍有生活事務要做），也是下限（沒兩小時你我不會約見）。我沒準備好話題，因為你也知道，我約你是因為你我之間不必預先準備話題。但「有說不完的話題」也不適用於我們，這是老派愛情神話的爛修辭。話題怎會有說不完的？問題在約會時間多長。
兩小時，足夠你告訴我你內心最實在的一塊，也足夠我鋪排一道由日常生活到內心感悟的小路。小路不蜿蜒，但跳躍，你我說話，外人往往聽不出理路，因為話不必如寫邏輯書那樣層層推展，思路綿密，我短語一句，你懂，就馬上跳過兩句，說上更知心的一句，於是我又懂了。我喜歡跟你說，是因為你懂我，而不像別的話多的朋友那樣，話題是夠豐碩的，但要不自說自話，不是回應我，就是裝似關心的拿些陳濫之話來充撐，話的小路又蜿蜒又拖沓，兩小時過去，卻回到原點去。
不用摸酒杯底，哪怕只是一杯快餐店可樂，話投機就投機，一年半載後可以再約，不投機的話，日後不聯不見也未必可惜。你說你夠鐘走啦，下次再約。老派傾偈的時間維度很長，下次若以年計，不過份，也不難過。因為你我都懂，人生雖短，但人生也長，老去的日子還久呢。臨行時你還是輕輕抱了我一下，或我會跟你握一下手，像儀式 — — 其實不然，是一種不多餘、爽朗的身體接觸， 簡單裝飾一下你我之間的話。
（《明報》世紀版，2022年11月3日，https://bit.ly/3zNQ2c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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