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烽火台上的門

鄧正健
Apr 29,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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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烽火台與門

【穿過烽火台上的門】

我最近一次經過烽火台是四年前,具體季節不記得了。我從大學圖書館正門出來,散步的慣性帶我從背向圖書館右邊繞過烽火台,腳也沒踏上台邊階梯。烽火台另一端迎向百萬大道,台上地面仍有著文字塗鴉的痕跡,那時我心中一緊,想到那就是當日未滅的烽火和煙硝,而我也離開中大久了。那個風景終究難忘,拱門形的巨大雕塑,背後是我半生以來最熟悉的圖書館,然而那個石台卻是我絕少踏上的。一個據說是中大最紮實的集體回憶象徵。

但我天性不喜集體的事。網上找到一些關於烽火台大事件的時間表,每個中大人都應能找到跟自己相關的記憶,可是我卻沒有。我在中大讀的第二個學位,是在一個短命學系裡發生,那年有一件叫「學系重組」的事情,有人想重整一些學系,或合併或分割,又或乾脆殺系。我那短命學系首當其衝,當時聽到的說法是殺系,後來則聽說要支解分割再併合。那年的校長是金耀基,他在烽火台上聽學生訴求,談了什麼已不記得了,我只記得後來他打算離開,從火烽台走到旁邊位置,上車,開車,但車給同學包圍了,混亂間有同學跌在地上,大夥兒頓時起鬨。

想來記憶有些荒誕。後來學系的一半分裂成一個新學系,另一半則與別的學系合併。但一切不在烽火台而在會議室裡發生。這件事幾乎沒在中大烽火台波瀾壯闊的大歷史中被記載過,大概因為它失敗了,也不夠波瀾壯闊,只悄悄地躲在我們一小撮當事人的模糊回憶裡。學系鐵定被殺,我那一屆成了最後一屆,但我最後卻沒在此學系畢業,而是轉到合併後的新學系。多年來我一直沒說,但我一直有種輕微罪疚感,自覺是背叛者。那時一位女同學含淚問我,為什麼在會議室裡談過什麼她都不知道,最後只有人告訴她殺系的結果?而我就是以學生代表身份坐在會議室裡的其中一人。

所以我潛意識裡想避開烽火台,避開烽火台所代表的集體和政治。當別人說到烽火台有多壯美,我都不以為然,任憑你們怎樣說也好了,抱歉我實在分享不到那種火紅精神。於是剩下的,就只有那拱門形雕塑了。從沒有人告訴我過那雕塑的名字,只有人跟我說,你從拱門下穿過去,你就無法畢業。甚至有人跟我說過一個儼如山城鬼故的故事:一個成績極好的醫科生,剛完成了所有考試和功課,他將以一級榮譽畢業已毫無懸念。那天他貪玩從拱門下穿過烽火台,心想沒相干,橫豎我也必能畢業。結果第二天,他就車禍去世了。

可笑的鬼故說完了,我也忘了自己是哪一年哪個季節第一次在拱門下穿過烽火台的,但肯定是在我在中大讀第一個學位時。當時情境大概是這樣的:從在邵逸夫堂外的校巴站下車,往當時學系的所在工程大樓走去。但甫踏進百萬大道,便覺春風迎面撲來,我轉頭右望,長長的百萬大道一直伸延到烽火台,穿過拱門雕塑,我看見大學圖書館的沉實的正門。我被它深深吸引,頓時忘了工程大樓裡的電路版和程式碼,一拐身,就轉向百萬大道。大道上行人稀少,空間很多,更沒有所謂的群眾。我只能說,那才是我私心迷戀的大學生活:沒有集體,只有諸多個別的個人。我花了可能整整五分鐘才來到烽火台,心忽然一熱,就踏上階梯,穿過拱門,直達我要去的圖書館。那是我讀工程學系時最常流連的地方,我可以不用理會別人,也不用別人理解我,就埋在當時我覺得著實有種恐怖感的海量書堆裡去。

很久以後,我才知那個拱門雕塑名叫《門》,後來創作者朱銘把它改名《仲門》。那是一人起腳踢向另一人的模樣。近日朱銘離世,但說他「輕生」不好,誰知他是輕視生命,還是自覺已到了必須與生命分離的時候呢?為他突然離世這一「動作」,忽然喚起我那些跟拱門雕塑和烽火台有關的個人記憶。

(《明報》世紀版,2023年4月27日,https://bit.ly/3oWDltr

(圖:烽火台與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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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正健

香港寫作人。著有個人文集《道旁兒》(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