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雲

鄧正健
Jun 1,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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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某天我看到的雲

外出時以為已下著雨,只因濕潤之感自昨晚已滯留,我開門,撲面而來是一片長長的雲景,心一下子開闊了不少。溫帶小城幾乎沒有天際線,城市性格模糊,這倒不壞,人就是這樣越過城市森然的保護,祼著意識面臨自然元素的。像搔著眼睛的野花花粉,飛鳥轟下濁白黏液,以及晴朗得太毒的暴日 — — 溫帶人習慣了平常待之,而我仍一身亞熱帶城市個子,尚未全然適應。惟有雲,儼如人在暗夜中突然被一盞猛燈轟擊雙目,我開門時不其然揉揉雙眼,確認不是花粉作崇,而的確是一幅日常得可以的雲圖。

我正在讀一本叫《看雲趣》的書。某年H送我此書,我猜想是沒啥深意的,只圖個感覺良好。人文精神誤人不少,叫人重意義而輕感官,H曾旅居溫帶大城多年,大抵看到的雲意是介乎我們老家跟這小城之間,覺得盎然,就送書。書裡灼灼熱熱,要為看雲正名。雲不是晴夏的搗蛋者,也非鬱悶的病理根源,雲多姿耽美,比諸朗天,雲才是天空的主角。寫書的這位仁兄成立了一個Cloud Appreciation Society,賞雲協會,恰好就在這溫帶島國上成立的。我沿路而走,雲景會變化,近地積雲如稚子疾走,高遠層雲顯得硬朗,堅守隊型;更遠的卷雲呢,它們根本是背景藍天上的筆跡。這本書說雲說得深,我讀來有興緻,但不至於狂啃大嚼。我算是「雲粉未滿」了吧。

很多年來我都會偶然拍攝雲。雲不似人,不如城市地景,在美感與人文意義之間擺度,我經常猶豫要不要按下快門。而雲有魔力,我看了,被雲樣擊中神經,提鏡,按掣,就這樣,一種羅蘭巴特式的刺點。溫帶小城的雲圖闊得驚人,全景模式亦網捕不全。我續走,雲隨著變,積雲迅變,成了半黑半灰的積雨雲,將半邊朗空壓得緊緊;另一半天,仍是鬆弛的雲碎,偶有滑翔機拉出的絲樣雲條。我雙手插袋,放步走,三步併兩步避過路邊水氹,只見水氹倒映雲景中的幻意。再看路邊汽車,一列車門玻璃同樣把雲景攝下來。一時間滿城雲動,而我只是一個沒全職工作的閒晃之人,冷眼看著溫帶小城那不外如是的繁忙時間。

至此我才明悟,雲原來很強勢。天有烈日朗空,暴雨疾風,而雲似乎溫柔,也似乎在晴和雨夾擊下,叫陰天總被人看輕,以為又是個沒什個性的日子。雲之氣勢是潛隱而突然的,雲可蓋日月,可延展漫天,形貌千變萬化。那位賞雲的仁兄訂了好幾條宣言,其中說到「雲平白遭受惡言中傷。沒有雲,生活將貧乏至極」,又說要「誓願與『藍天空想派』奮戰到底。日復一日望著無雲單調的天空,將使生活無聊且暗淡」,最後他更寫著:「吾人相信雲是屬於夢想家的,他們對於雲的沉思冥想有益於心靈」。

我忽而想對古人嚐以朗日為神帝的再現,又以明月為時空無垠下的憂戚象徵。某年我以「月」為題跟學生講授舊體詩,列舉不外是秦時明月,今月照古人,或是月是故鄉明,千里共嬋娟。人散步散遠了,想借明月指路回家,或俗套地跟著古人一同鄉愁,思念歷史。但雲不像月,雲動態,開闊,更合於空想。一個看月而愁懷的人,就是心下本就憂鬱,要以月作療鬱之藥。說難聽了,明月堪比散步者的精神鴉片或鎮靜劑。我開門時,心神開闊,跟溫帶小城的靜謐未必有關,卻是那道撲面而來一片長長雲景,有種無比魔力,叫人瀟灑 脫下鄉愁,不拘於去留之類的低級辯證。我不想陳腐地說什麼「世界很大」,我只願說,空想有益,只要我甫開門,就可看到鋪天雲朵的話。

(《明報》世紀版,2022年5月26日,https://bit.ly/3lZlBs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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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大叔 (《明報‧世紀版》專欄)
#看雲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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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ten by 鄧正健

香港寫作人。著有個人文集《道旁兒》(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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