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迷的代溝

鄧正健
Dec 9,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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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迪史提芬奴(Alfredo Di Stéfano),他在1966年以40歲之齡退役,當時尚未有彩色電視轉播足球賽事。

千禧年時,國際足協(FIFA)搞過一場世紀球王選舉。結果是馬勒當拿以超過五成票數當選,看似眾望所歸。但任何選舉都有人不滿,批評者質疑選舉在互聯網進行,投票者多為年輕球迷,只集中選擇屬他們年代的球星,而忽略歷史上的偉大球員。其實賽果看似內定:批評者都想比利當選,於是FIFA居然搞了第二次選舉,由足球記者、領隊等業界人士組成專業推介團隊。結果當然沒懸念,比利順利當選。最後FIFA宣布,比利跟馬勒當拿一同當選,是二十世紀雙球王,Super!

我不覺醜陋,只感可笑。不是說比利或馬勒當拿沒資格(當然不可能),而是球迷(通常不是球員)沉迷封神活動,非得封個「球王」不可(幸好尚未有「球神」之名出現) — — 而華文界又比歐美更沉迷,這選舉原名「Player of the Century」,謙遜的譯法是「最佳球員」或「足球先生」,但因冠上「世紀」這維度,「球王」之名又看似順理成章。其實世代之間難以比較,選舉首輪不是沒比利份,但他得票只有18%,排第二;第三則跟他同代的尤西比奧(你不知道他是正常的,因為少年你太年輕了),6%;之後是跟馬勒當拿同期的巴治奧(你知道他嗎?知道就好),5%;再往後的,都偉大,但都不足2%。

專業推介呢,比利獨佔七成票數,而馬勒當拿也有6%,排第三;第二的則是迪史提芬奴 — — 他活躍時期較比利更早;之後尚有碧根鮑華、告魯夫和佐治貝斯,算是都跟比利同期或略後。但你若跟睇馬勒當拿踢波大的球迷說說吧,他們對這些名字有多經典,大抵只有個很抽象的概念,卻全無睇波經驗作印證。

大兒子今年正式認真看世界盃了,他對球星沒概念,我就隨意跟他說說美斯丙朗。但兩人英雄遲暮,大兒子日後印象裡的他們,大概就如我印象中的馬勒當拿 — — 而我是在1986年初看世界盃的。算一算,比利在1970年拿最後一屆世界盃,距我可能一代未足,但半代肯定有。當年看電視直播,最不爽的是旁述員總是大呼大唱他們怎樣愛巴西隊,或西德隊,間或夾著不學無術的明星大談對荷蘭之愛。我確實沒看過比利、碧根鮑華或告魯夫踢波,他們有多英雄,我只能在史冊中認識,絕不可能有什麼愛。

日後我常說自己捧阿根廷,就拿馬勒當拿作足球啟蒙。但更接近實情的,是我最欣賞的阿根廷球星,其實是戰神巴迪高(若你不知我說誰,我跟你沒話說)。美斯呢?當年球壇盛傳他跟丙朗根本是外星人,而卡卡(不是女神是男神)則是人類球員的天花板。我同意此說,不過看美斯時,我已太老了,早沒那種年輕球迷的激情。

我有一個關於球王的理論:一個球迷心中的「球王」,一般不會比球迷本人年輕。怎麼說?例如我對足球盛世的情感投射,是千禧年後的皇馬 — — 當年有所謂六條煙銀河鑑隊,球星名字呢,你不知道就不說了,總之我沒捧過皇馬,但那卻是我人生階段中最投入睇波的一段時間。六條煙裡,沒一個比我年輕,也沒有一個比我年長多過六歲,於是他們當打之年,跟我開展人生之年重叠,記憶情感俱格外深刻。至於美斯呢?我的同代人當年叫他「美斯仔」,球迷與球星之間代際分野躍然口中 — — 我心中的美斯永遠是「仔」,而大兒子看美斯滿臉鬍子,實在messy,一定覺得他是個「佬」。

大兒子今年才留意英超,特別喜歡夏撚,覺得他步大力雄、如入球機器 — — 年齡計,我生得出夏撚有餘;至於「步大力雄、如入球機器」的球員,我看得還少嗎?戰神呢?呂布呢?當然我沒跟兒子說,他睇波,是未來的是事,夏撚或許就是他的足球啟蒙之一;而上代如我,扛著比兒子多出整整一代的睇波記憶,也不在意球王不球王,外星人不外星人了。球員表現好,踢得一場好波,就多一場了。

中年有空,我倒想找回迪史提芬奴的影片,看看他當年有多豪傑。

(《明報》世紀版,2022年12月8日,https://bit.ly/3F7JuY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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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ten by 鄧正健

香港寫作人。著有個人文集《道旁兒》(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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