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民族主義笑話是這樣的:民族主義者嘲諷殖民地遺民戀殖又不愛國,竟認為國家要求民眾學唱國歌是一種政治壓迫。民族主義者更振振有詞地質問殖民地遺民:你念念不忘的前宗主國,當年不也是逼迫你每天唱他們的國歌嗎?殖民地遺民答道:沒有啊,我不懂唱,也從沒有人逼我學。
的確,至今我仍記不住那首歌的歌詞,只隱約記得幾個粵語二次創作版本。於是我又想到,在那種時代氛圍下,連帶國家紀念日也不大慶祝,民族主義者可能感到失望了。實情是,英國根本沒有一般意義下的國慶,只有「英女王壽辰」(Queen’s Birthday),日子年年不同,但都會在六月某個星期六。其實當今英女王的生日不在六月,將它定在六月,據說是女王曾祖愛德華七世的主意,原因不過是英國六月天氣好。我小時候喜歡此日,前殖民地將該星期六跟伴隨的星期一定為假期,做成一個long weekend。升斗小民的生活很簡單,有假可放,便是德政。
而我最初認識的國慶,卻是雙十。我很早就知道雙十是什麼,那時的十月初,市面上偶能看見青天白日滿地紅旗 — — 我特別記住了這長長的旗幟俗稱,不知怎地,我覺得此旗很美,名字也滿有型格,每當在街頭看見,便會駐足觀看。那時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日子愈往後,青天白日滿地紅旗便愈少見了,反而五星旗就愈掛愈多。然後就是今天。
旗海飄揚,國歌演奏,國民同慶,都是我無法投入的事。與其說是這殖民餘毒發作,倒不如說我天性不愛鋪張,厭惡集體主義。前殖民地確是個有今生無來世的時空,只要你不喜歡,你就可以全然不理國慶國歌國旗的事,安靜地生活。但中國人對「慶」字有偏好,總覺得有好事發生,就要情緒高漲,就得大肆張揚。我家族親戚多,從前日子,一年下來,免不了去三數次壽宴,若遇上長輩歲數齊頭擺大壽,二三十圍酒席更不可少。幸好家母怕吵,我自幼家中已沒慶祝生日的習慣,她頂多封我一封大利是。我對自己慶生與否,因此也抱著可有可無的態度,極其量只是多一個給孩子們吃蛋糕的機會。
這大概是我理想中的國慶。國慶的英語是National Day,字面上沒慶祝之意。中文「國慶」一詞原指帝王登基和生日的日子,因為要舉國同慶,不外這兩種日子。現代世界以 National Day為國家象徵,所定日子往往跟建國神話有關。例如美國慶叫Independence Day,是《獨立宣言》簽署日;法國國慶又叫「巴士底日」,是紀念巴黎群眾攻佔巴士底監獄,引起法國大革命的日子。雙十節跟巴士底日相似,都不是國家成立日,而是跟促成建國的歷史事件有關。我有一個比喻:我不去紀念自己的出生日,反而去慶祝母親受精的日子,雖然母親也未必說得出確切日期。
所以說,羅馬不是一天建成,你的國哪天生日,就跟耶穌原來不是聖誕節生日一樣,都是官方說了算。有些國家很神心,會追溯創世神話去訂立國慶,例如日本的「建國紀念之日」,原稱「紀元節」,是明治時代官方史家推算首位天皇神武天皇的即位之日,再對照新曆而定的。大和民族萬世一系,理論上沒有建國日,但總得有個民族源頭。清末民國也有人推廣「黃帝紀元」,並推算出軒轅黃帝在公元前2697年登基,那年剛好是甲子年,合干支紀年算法。可惜 — — 確是可惜啊 — — 後來此曆沒成官方曆法,黃帝即位日也沒成國慶,否則民族主義者一定樂不可支。
最後得說說我喜歡的另一個國慶。家母是澳門人,而澳門有一條「十月初五街」,以紀念十月五日葡萄牙國慶日。但原來那天只是葡萄牙共和國成立日(「共和國日」),徒有國慶性質,卻不是National Day。葡國的National Day其實在6月10日,節日名字很長,但只需提它的來源就夠了:這天是葡國詩人賈梅士忌日。賈梅士在葡萄牙文學的地位,如同荷馬、但丁和莎士比亞。
本文刊於9月30日,這天是位於非洲南部的波札那共和國的國慶日。
(《明報》世紀版,2021年9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