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大叔】運交華蓋

鄧正健
Feb 11,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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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絡圖片:不要相信魯迅

新年流流,我從不買桃花,除了很多年前代表哥兒們買了一棵,放在學會房間裡,喻意我們這群未懂人事的少男,那年都能交上桃花運。後來當然什麼都沒發生了,而我也再喜歡不上這習俗,它就好像逢人說句「恭喜發財」那般俗氣。今年花市果真是「花市」了,中庭大開,乾貨失踪,只剩花檔錦簇,市民魚貫穿梭,枱桃花搬盤吉的,大有人在。乍看日常,但今年花市早就不再一樣了,正如香港。你一定懂的。

找居士友人替我開命盤,原來命宮中有華蓋。友人問,你對宗教有興趣嗎?我沒大興趣,對術數也沒研究,僅是中年鬱悶,想找點思想刺激而已。但「華蓋」一語,我是滿有感覺的。古人說「交華蓋運」,就是說生活挫敗,心神孤寂,便突然想找些陌生神秘之事,鑽研一番。更有說,「華蓋」本為帝王之傘,命中有此星者,都是特立獨行的出凡之人,故「宜僧道不宜凡俗」,云云。

魯迅先生五十一歲時寫過一首叫《自嘲》的詩,詩中名句「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常令人誤會,這也是一首刀叢小詩。此首劈開便說「運交華蓋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頭」,調子頹喪,顯然不是志氣之作了吧?魯迅出過一本叫《華蓋集》的集子,當中〈題記〉說到,華蓋於和尚是好運,是成佛作祖之兆;但對俗人,華蓋在上,就是給罩住,並不是好事。魯迅有沒有佛性呢, 我沒研究,但單看他詩裡調子,「交華蓋運」肯定不是好東西。

詩成那年,剛好發生一二八事變。日軍入侵上海,魯迅與弟周建人兩家共十口,為避戰禍, 一同躲進日本友人內山完造在上海租界裡的書店裡。時局顛沛,兒子周海嬰僅得三歲,魯迅帶著家小,自然是寒天雪水;不過老來得子,他疼兒子,又是樂不可支。友人郁達夫於是調侃他:周爸爸辛苦了,看來你這「華蓋運」還沒有脫呢。結果魯迅就寫了這詩,以回好友。「橫眉」「俯首」之句,就是他對達夫的反唇相稽。

孺子牛有兩典。一說是春秋時齊景公疼子,竟然口含繩子,著兒子把他當牛那樣牽騎。不料兒子跌倒,竟把齊景公的牙齒硬生生拉甩了。二說是清代錢季重溺愛三個兒子,更自題家中楹聯:「酒酣或化莊生蝶,飯飽甘為孺子牛。」魯迅引其「孺子牛」語,更豎起拇指讚他:「真狂士也。」

我家孺子三隻,鮮少與他們玩騎牛牛,但近日卻愛上騎膊馬。先是小女愛玩,然後次子長子看得癮起,也嚷著要試。次子還好身型瘦小,長子向來骨重身長,騎在膊上,他頭頂至門樑,腿則伸到我腰間。兄妹仨輪流騎乘,整個晚上就過去了。而我這「孺子馬」,也就這樣煉成了。

我自忖,我確實懂得魯迅此詩。華蓋運中,中年大叔與神佛無緣,脫不了俗世,就只有橫眉看世界,俯首自家小。他自得其樂,深諳家庭之趣;但同時又悶悶憂鬱,因為面對世道蒼涼,心裡縱然憤憤不平,卻又自知什麼也做不到。魯迅此詩最末兩句:「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冬夏與春秋。」大有遁隱之意,不過詩題既為「自嘲」,便是一種反諷。魯迅大叔真能做到「管他」嗎?姿態而已。

想到此節,我不免記起一對舊聯:「年年難過年年過,處處無家處處家。」新年流流,已不大想裝作喜氣洋洋。今年年花,就不買了。

(《明報》世紀版,庚子年大年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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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正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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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ten by 鄧正健

香港寫作人。著有個人文集《道旁兒》(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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