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大叔】費厄潑賴與香港

鄧正健
Jul 30, 2021
圖:說到劍擊,我居然馬上想到此女子。識就識,唔識就不解釋了。

可能受「貝克漢姆」影響,我對民國時期某些西方概念的音譯很敏感。敏感不一定代表難受,反過來,有時是享受的,以證明民國時期確有仙氣。「德莫克拉西」是難受的例子,我在課堂上講五四,沒有一次能準確而順暢地說完這五個字,最後還是老老實說「德先生」好了。「酸的饅頭」則是享受的例子,吃一口饅頭,卻是酸的,特別惹人sentimental。至於「費厄潑賴」,呃,明明是潑皮、賴帳,解釋偏偏是fair play,既令人費解,又有一點反差萌,不知是難受還是享受了。

魯迅有一篇很出名的文章是談費厄潑賴的。他說自己不懂英文,不知fair play何意,只是讀了林語堂的文章,就擅自解為「不打落水狗」。其實林語堂沒這樣說,他只說費厄潑賴是「不下井投石」,「不打落水狗」是周作人的意思。想到這裡,我又開始討厭起魯迅來。

我上網搜尋「費厄潑賴」,完全找不到林語堂和周作人原文,出來千篇一律都是魯迅原文,跟別人對他的解釋,十居其九是簡體字。魯迅說費厄潑賴要緩行,因為以當時中國國情,狗落水不打,牠就會反咬你一口。此想法大有「宜將剩勇追窮寇」的毛派況味,符合鬥爭思想,也很戰狼。反而林語堂和周作人原意,是講對失敗者不出惡言,不窮追猛打,可惜中國文化裡並無 費厄潑賴精神,故要提倡。整件事原來就是一場文人口水戰,這群民國文人有否有意無意曲解fair play一語呢?我有很大疑問。

第一次聽到fair play這個詞,是在奧運。而最終我也是在奧運裡明白此事。幼稚園倫理中有「體育精神」一條,遵守比賽規則,要全力爭勝,輸贏不賴帳。英文中有sportsmanship一語,另譯「運動家風度」,說的根本不是對敵態度,而是遊戲競賽心態。運動項目中有對戰成份的,如球類,如劍擊;亦有不少不以打敗對手為目標,而是各自努力,最後才結算成績,像田徑、像游泳。民國文人談費厄潑賴,說的似乎只是厚不厚道,費不費厄,而幾沒細談潑賴(play)的問題。

潑賴裡,運動家尊重規則,也尊重對手。相對於sportsmanship,英文裡還有gamesmanship一詞,大意是指在遊戲規則容許的情況下,做出對自己有利或讓對手不利的事情。例如故意犯規以阻止對手具威脅的攻擊,或故意不進攻以浪費比賽時間等。簡言之,是走法律罅,玩戰術,打心理戰。當然有人會覺得,這也算不尊重對手吧?不過,這恰好就是費厄潑賴微妙之處:在潑賴中,你不是「只能做『規定可以做的事』」,而是「可以做任何『沒有規定不能做的事』」。

一個劣拙的類比是:潑賴是普通法,不是成文法。

香港運動員取得奧運金牌,大家興奮。過去我在課堂上講解什麼是身份認同和意識形態時,常常拿奧運作例子:你看到自己國家的運動員得勝,當運動員站到頒獎台,國旗升起,國歌甫奏,你也同時肅立並仰望國旗,口中細唱國歌。用Althusser的述語,這叫詢喚(interpellation):意識形態用國旗國歌和運動會氛圍來呼喚你,你的身體很老實地回應,一種國族身份就如醍醐灌頂,叫你渾身火燙。你也終於成一名自豪的自國國民。

但當我看到香港人們看著區旗,聽著國歌,口中卻是高呼另一口號,心裡唱著一首不能唱在嘴邊的歌,我恍然大悟了。香港人最尊重費厄潑賴,但這裡已成了一個再無費厄潑賴的地方。電影中的經典對白:「仲有球證、旁證、足協、足總、足委,全部都係我嘅人,點同我打呀?」的確係,狗已落水,點只冇得打,仲要畀人煙King㩒住拎添啦。那麼,呃,就只有耍一點精神勝利法,投入到仍有費厄潑賴的奧運現場裡去吧。

(《明報》世紀版,2021年7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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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正健

香港寫作人。著有個人文集《道旁兒》(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