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前,我在電腦上學懂的第一件重要事情,不是copy and paste,而是save。我對於「儲存」的記憶,有兩件事特別深刻。其一,是初玩經典遊戲《三國志I》,遊戲中有儲存進度功能,今天看來,自然是理所當然,但當日於我卻是大開眼界。遊戲不可一時玩完,統一天下頗費時日,除了每天玩罷關機之前(是啊當年大家都很有手尾用完電腦會關機的)存好進度之外,還有每次開戰攻敵之前、挖得名將軍師來投之後,都會順手按save。若然遭敵殺敗,或名將軍師在未加忠誠度前便遭挖走,我也可以馬上放棄此進度,load回存下來的舊進度,再來一次,無限復活。那時我只道,這是作弊了吧?後來長大了,才懂得這一大招,原來有個冠冕堂皇名字:平行宇宙。
其二是初中時自造筆記。當年家用電腦仍是侈奢品,剛好我家有一部。我說跟家人說,我打算把某科筆記製成電子檔,再打印出來,家人便教我使用一個名為WordStar的文書處理軟件。我將筆記逐字逐行鍵入,螢幕便閃出了一個個橙色的DOS mod字體。字打好了,便用一部九針打印機打印出來。看著兩旁各有一排針孔的打印紙上印有我的筆記,心下實在歡喜,自覺比同學都高科技。然後轉念又想,呀如果打印筆記丟失了,要重印,但電腦已關,字都消失了,可以怎辦?家人笑著說,你可以save呀。於是,我第一個文字電子檔,就這樣被儲存到一張黑色三吋半磁碟裡。
這些恍若史前文物的電腦配件和技術,構成了我對「備份」這樁事的最早理解。那張黑色三吋半磁碟容量是1.44 MB,完全足夠儲下整個《三國志I》的遊戲檔案,連同我的所有三國平行宇宙。而後電腦容量的發展便以幾何級數爆升,MB數也愈來愈不值錢。最近我買了一部4TB的外置硬盤,平常貨色,容量折合是四百萬隻三吋半磁碟。對於「儲存」一事,我們愈來愈不重視。
在電腦裡,大家都有數之不盡、如雞肋般的電子檔,save之無用,delete之可惜。及至雲端盛行,互聯網資訊如恆河沙數,更改變了我們對「儲存」的根本理解:save這一動作漸漸變得多餘,因為一個電子檔一旦被創造,就會被自動存檔,自動複製,繼而刻寫在虛擬世界裡。創造即儲存,儲存即複製。
本雅明有一個很美妙的概念,叫Aura。簡言之,當一件藝術品被創造出來,它就會有自己獨一無二的Aura。藝術品可以被臨摹,可以被複製,但Aura不行。因此在傳統藝術史裡,被複製出來的都只是複製品、贗品,而真品永遠只有一件,就是保有Aura的那件。但本雅明卻說,在攝影發明之後,照片再無真品贗品之份,因為它是「可複製的」,從此人們對藝術、對Aura的理解也隨之改變。
在電子複製時代,「儲存」的意思不是保存,而是「複製」。被保存下來的不是檔案的真品,而是它的「備份」。這讓我們也堅決地以為,檔案一旦被儲存,它就永遠不會消失,我們就可以高枕無憂。這種誤解,最終引發了電子網絡時代兩件最令人心碎的事:第一件,是「忘記儲存」。誰沒試過因忘記按下儲存鍵,意外丟失全部心血?當我打下這句時,也趕緊把這篇尚未完成的文稿存檔妥當,免得一時失誤,恨錯難返。
第二件,就是網上媒體的所有內容平空消失。
古人焚書以消滅異見,原則上只要把天下間的實體書盡行焚毁,就能讓一種任何永遠無法復原。然而對於網絡內容,則永遠有可能找回它的電子足跡。這陣子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不要心存僥倖。其中意思也包括:別大安旨意以為網絡永恆。習慣備份,我們才有機會轉向另一個令人沒那麼心碎的平行宇宙。
(《明報》世紀版,2021年7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