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大叔】王子

鄧正健
Apr 18,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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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urence Olivier’s Hamlet

很久以前,人們已試圖把公主從性別定型的魔法中解救出來,公主不要被惡毒的女巫折磨,也不要給王子拯救,還有,公主最好不要嫁給王子,不要在馬車城堡和煙花的贈慶下,「從此以後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我對這種套路的厭惡,不是基於女性主義,也不是因為文學敘事上的陳腐感,而是人們老是想著解救公主的形象,卻忘了王子有何感受。王子也被魔幻定型,但不是被定型為永遠優越過人的救美英雄,而是,在云云童話角色類型中,王子往往是最沒面目的。

所以我總替王子不值,為何人們解救被定型的公主,就要拿王子來祭旗呢?《冰雪奇緣》裡的王子,就被改畫了個大花臉了。而童年的我少看西洋童話,對王子角色的印象多是從東洋漫畫而來。總有一種男角,會以英俊、資優,又深得女主角欣賞的形象出現,以映襯男主角的顢頇昏聵。像《哆啦A夢》裡的資優班長小杉,或是《相聚一刻》裡笑起來牙齒閃閃發亮的三鷹,又或是在你的動畫存庫裡游弋,總能找到一堆看起來「很王子」的角色,形象不討論,得不到讀者觀眾的心。我總是想,這樣的王子,給我也不當。

王子其實不是這樣的。英文中,「Prince」一詞既指王子,也有君王之意。著名的暗黑政治理論、馬基維利的《君王論》,其意大利原文「Il Principe」,英譯就是「The Prince」。據台灣學者路況的解釋,王子是儲君,未來的君主,亦即是具備「成為君王」潛能的人。如果君王是以「父」的形象出現,那麼「王子」則是以無父無君的「子」。這個解讀很有趣,在我們的舊童話裡,王子救得公主,結局就是在城堡完婚,也暗示了王子公主即將繼承君后之位,很君/父權地延續國家統治。但真正的王子,恰恰就是在他未成為(或無法成為)君王時,才是王子。他有著皇族藍血,具成王之潛能,卻無君父之實。

路況又提到兩個很經典的王子形象:哈姆雷特和小王子。哈姆雷特失去了繼位的可能,也為復仇與否的矛盾中猶豫不決,終成憂鬱之態;小王子雖名曰王子,卻更無王子之實,他以純真兒童形象示人,儼然反映出成年男性對「做回兒童」的原始渴望 — — 借榮格之言,這是「永恆少年」的心理原型。比起白馬王子或三鷹先生,這兩種王子形象,絲毫沒有性別定型裡的優越感,卻是男性內心深處的幾面鏡子。

當然,當然還有《龍珠》的比達,我那永恆的撒亞人王子。網上曾讀過,比達的故事根本就是一個成年男人的心路:最初,年少氣盛,驕傲自大,你自詡天下無敵,可橫行於世。直至你遇到了你的天敵(悟空),才發現人外有人,你當不了第一,於是你無地自容,意志消沈。然後,你重新振作起來,為了奪回王子的尊嚴,你發奮圖強,誓要勝過你的天敵。最後,一個男人終於成長了,也進入一個人生迴路:你再次被打敗,然後又再站起來,然後又再被打敗。但恰恰是這種西西弗斯式的百折不撓,一個王子的尊嚴才得以確立:你可能天生不是王子,但你可以成為王子。

「成為王子」,當然比「生為王子」優秀了。近日英國王夫菲臘親王仙遊,其名號也是Prince — — 但不是王子,而是王夫親王。其實菲臘親王本是丹麥和希臘王子,卻成了落魄王孫,後來真如童話那樣,娶了公主為妻。弔詭的是,「從此以後」成為君主(Queen)的,卻是那位公主,而這位王子則成為了親王(Prince) — — 英文確實很有趣,國王(King)是僵定的君/父權中心,而Queen和Prince之意則是浮動的。我對菲臘親王沒什麼壞印象,而單憑他保有Prince 之名七十三年,卻無權繼承王位,這已比他那群在英國王位繼承(Succession to the British throne)上全有排名的王儲(Crown Prince)兒孫們可愛得多。

(《明報》世紀版,2021年4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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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正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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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ten by 鄧正健

香港寫作人。著有個人文集《道旁兒》(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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