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中有不少空鏡,拍了很多深水埗的街頭,舊樓,天橋底,和混雜城市景觀。故事一開始便講警察清場,將一個狹窄街角上的露宿者家當通通清走。對他們友善、去污名化的叫法,是「街友」,但我分別是無知的局外人,看客,電影觀眾,稱「友」未免造作,還是寫「露宿者」好了。但戲裡的野蠻的警察卻把他們的「家當」叫作「垃圾」,一袋袋,一車車的清走了。到電影過了大半,這個曾經住滿了露宿者的街角,尖角對著廣角鏡頭畫面的正中央,兩邊街線向外延伸,已是空空如也。其時電影故事已近尾聲,人差不多都散了。這個空鏡我記得好清楚。
「濁水漂流」是電影名稱,人在街,但路不流,叫人衝濤而動的,不是河流,是制度。電影中的露宿者不是流浪者,甚至,他們被設定成一群立意「定居」的人。我覺得電影中具抗爭精神的一節,不是最後一幕的一把火,而是他們被趕出街角後,輾轉來到天橋底,拿來木板和舊傢具,自己建起幾所可人的小木屋。大半個世紀前,香港忽然多了上百萬計的人口,政府不理他們,也理他們不來,於是,在港九很多個山波和空地上,便拔地長出了爛漫延綿的木屋群。制度不管,人就只有自己管自己;但制度管,人除了要管自己,還要跟制度周旋 — — 電影講的事情之一,就是這個制度有多麼煩人擾民。
吳鎮宇演的輝哥常常說,深水埗係窮人住嘅地方,於是電影空鏡裡,就有了很多深水埗的舊樓景。電影開始時有一鏡頭,是在架空高速公路上拍著向後倒退的深水埗樓景。然後在其他空鏡裡,舊樓街影之間就開始出現陸續建成的新樓,電影裡,也在我們口中,稱這些新樓為「豪宅」。輝哥又說,對面啲豪宅起完啦,梗係要趕我哋走啦,於是街角和天橋底的自佔定居,住滿窮人的深水埗舊樓群,再到莫以名狀也格格不入的豪宅,構成了電影中的互相干涉也互相對立的三種景觀,和三種階層。我在漆黑的戲院裡看著看著,總覺這些城市景觀的空鏡用的太滿了,反顯得故事太二元簡化。
戲中有三幕豪宅戲。一是輝哥和阿木偷入豪宅地盤,爬到起重機上撒尿,其時一覽眾山小,深水埗舊樓夜景盡收腳底。此幕唯美,象徵滿滿的,但太浪漫虛幻,不合電影似乎想努力經營的批判現實格調。二是阿木回到老家了,獨個兒呆在落地玻璃前下棋;最後還有何姑娘把街友「老爺」的金魚帶回家飼養,她家大廳上,赫然有一個巨型露台。透過銀幕,我從落地玻璃和巨型露台看出去,外面排山倒海是一排排的豪宅樓景,浮誇而後現代,此景堪稱無敵,卻成了整部電影昏暗的下層城市混雜景觀裡,幾筆相當礙眼的艷色,和刺點。
我實在很疑惑。阿木一角虛幻,鑲嵌在同樣虛幻的豪宅景緻裡,尚宜合度;但何姑娘的刻劃,則未免抽離得過份。她本來可以更有血肉,更介入於這個下層城景裡的,可惜如今她同樣站在豪宅露台上,用觀賞金魚的眼光察看街頭;她又是半主觀的電影敘事角度,帶著觀眾旁觀這群露宿者的生生死死。我疑惑的是,空鏡是否用得太好了,戲的缺點反而更加突出?
電影片頭一段Judith Butler的學術引言,我沒記好,亦尚未找到原文。引文大意是說,當無家者露宿街頭,就是對社會制度不公的展示。對於電影本事,壞處我姑且不苛責,好處則有空再談。而當電影散場,我最念念不忘的,還是那些空鏡。我看那場,觀眾席疏落,看客如我一樣是獨個兒買票的,是絕大多數。於是我想,如果露宿確是一場展示的話,按照經典戲劇理論,我們首先便得要問:展示給誰看?正如電影,它的觀眾又會是誰呢?
(《明報》世紀版,2021年6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