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在美國發生的小故事。一個父親帶著兩歲的兒子參加音樂課,一次,一個小男孩擠到這對父子之間,想與他們玩。這對父子本就跟小男孩認識,父親也樂得兒子跟別的孩子交往。怎料一個禮拜後,小男孩的媽媽跑過來,憤怒地直斥這位父親,憑什麼追著自己的孩子呀?父親很無奈,不明白這位媽媽為何反應這麼大。過了很久,父親跟班上另一個小孩的母親說起此事,並問她:為什麼每當孩子不在視線範圍時,媽媽們就會變得緊張?這位母親認真思索了好一會,最後說:「我猜這是因為,無論大家怎樣跟小孩玩,最後小孩還是得由我一個人照顧。」
這位名叫提摩希的父親是一位歷史教授,我們認識他,是因為他寫過一本叫《暴政:二十世紀的20堂課》的小書,我也是因此找來他寫美國疫情的新書來看。這本叫《重病的美國》的書,沿用了《暴政》的「課堂體」,以四堂課來描述疫情、醫療和人權的關係。書裡罵特朗普罵得很兇,我不以為然。不是說我不認同他的觀點,而是這些指罵都成老生常談了,書中既沒觸及更深層的時代困局,也欠缺《暴政》的療癒力。
書近讀完,印象最深還是剛才的小故事。提摩希寫這個,是為了表達一個觀點:父母照顧孩子,只能孤軍作戰。但美國社會從不去談「光靠父母是無法生養孩子」這一事實。提摩希又說,他在歐洲一些國家生活過,卻沒這種為人父母的孤獨感,在照顧孩子一事上,他總會得到別人的幫忙。提摩希認為,這是因為社會已形成共識,撫養孩子不只是父母的事,而是社會共同體責任。我猜他所批評的是,美國號稱自由國度,卻沒給予父母和新生孩子足夠的支援,以保障父母和孩子的自由。這是制度問題,也是社會習見使然。
大道理先不說,我只說一些小事。近日毗鄰我家的地鐵站剛完成了工程,在一個只有樓梯的出口加建電梯。奇怪的是,本來從大堂經出口到達路面,需要走兩段樓梯,但工程只在其中一段加建電梯。換言之,你還得走一段樓梯,才能乘搭新建的電梯到達地面。我特意向地鐵職員查詢,得來的答案卻是:地鐵站會委派職員在樓梯前當值,協助有需要的乘客。
怎樣協助?我當然知道。例如,一個媽媽推著一輛嬰兒車來到樓梯前,職員會協助媽媽把嬰兒車抬上樓梯,但要請媽媽先把嬰兒抱出來,職員才會抬車。為什麼?萬一有什麼閃失,職員可負不起弄傷嬰兒的責任啊。可是,若嬰兒在車裡睡得正香,為了抬車而抱他出來,絕不是一個聰明的做法。跟職員不同,媽媽想的問題相當務實:「最後小孩還是得由我一個人照顧。」結果我見過很多媽媽,突然變成神奇女俠,兩臂一使勁,就獨個兒把車抬起。媽媽手的力和傷,就是這樣煉成的了。
多年前,我跟妻帶著半歲的兒子到歐洲旅行。從機場火車站轉到酒店,又轉過幾次住處,妻推著睡著兒子放滿物品的嬰兒車,我揹著大背囊,手拉沉甸甸的行李喼,浩浩蕩蕩出入車站,就發生過不下五六次。每每我們要上落樓梯,我就腦筋急轉,想著先拋下手上行李,跟妻一同抬車好呢, 還是先搬動行李,回到才跟妻抬車好呢。但每一次,的確是每一次,都在我決定之前,就已有一個或多個路人蜂擁而至,敏捷地抬起嬰兒車,瞬間完成全家上落樓梯的壯舉。我來不及跟拔刀路人講聲thank you,他們已通常微笑著,手一揚,就絕麈而去。
我不要是表揚這種「好人好事」。我真正想說的是,看著他們俐落的身法,儼如乍見孺子將入於井那樣的條件反射,說明了「替別人抬嬰兒車」是他們文化的一部份。孩子不是我的,但孩子是社會的未來,所以我對他們有共同體的基本責任。說起來鏗鏘動人,做起來卻不是那麼純粹了。正如香港地鐵職員一定要在樓梯當值,不是出於企業良心,而是誰都心知肚明:香港人替別人抬嬰兒車,十中未必有一,不是大家沒善心,而是怕被罵多管閒事。 (二之一)
(《明報》世紀版,2021年1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