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進城堡,準備將築成它的書,一本一本的拆卸下來,直至整個城堡消失。城堡的牆高低嶙峋,北面是城門,東南兩邊分別是比我高出兩尺多的白色直立木書櫃,櫃中間隔深度可藏兩排書,形成厚實防衛,以隔絕俗世俗見的滋擾。西邊橫櫃半身高,書磚從櫃子漫延至櫃底和櫃旁地陣,大小斑斕的書堆疊成小衛塔,我彷彿看見書頁裡紛紛跳出中古歐洲的小兵,替我守住此私人衛城。我坐在城堡中央的大班椅上,桌燈黃中帶白的柔光照到我的案前。我暫時沒打開任何一本書來讀,僅以眼目巡邏四方,旦見此波赫士式書堡忽而長高,並向我所在的中央掩進。然而書沒傾塌,只像垂柳般彎向我,而我則成了半透明,任書柳穿透我的身體邊界,直入意識、潛意識、逼近我的核心。
早就聽說過一個很好的點子。心理學家榮格晚年思想漸臻化境,便在瑞士某湖邊築起一座石屋,名曰「塔樓」。塔樓建築奇異,裝潢不為實用,而是全依著老榮格自我觀照的心理結構為藍圖,再投射成樓。榮格高壽,在塔樓建成後很多年裡,他一直在加建、改建、僭建,正合了他終生不渝的個體化(individuation)工程,將自己的心靈發展得美美滿滿。我未有機會參觀塔樓,只能借其文字照片,想像老榮格心靈的鳳毛麟角。
於是,我把自己的小書室也視為自己的塔樓。因著世俗的實用需要,我要把全部的書全部遷走了,並移去另一空間較少的藏書地 — — 這是我跟別人的說法。我對自己的說法是,我要拆掉自己興建多年的書堡,去蕪存菁,再重建另一座。藏書不是心靈構成的全部,卻是知識體系的基本部件。我坐在城堡中央,目光掃射四方衛隊,心思便飄向某個少年時代,那時我的藏書只有鬆鬆散散的數十本,如遊擊隊般匿藏在老家不同角落,沒有任何據點,更何來領地和城池?後來我在私人房間一堵白牆上造了一個跟牆一般大小的書櫃,讓日漸增多的藏書佔進去,書脊向外,於是書名和作者之名就在書櫃上排出一個序列,再砌成一幅二維的知識圖譜。那是我的一直所學的小結,它讓我很清楚看到自己思想佈局,好等我想像如何把這圖譜擴張、給它補漏、或在合適的時機裡,將其局部重置。
我一直十分珍惜這幅書牆,甚至近乎歇思底里地不容許任何將書櫃造得過厚的造櫃建議,以免一排書最終被埋在另一排書之後,如強行把創傷壓進潛意識裡一般粗暴。後來,我在獨自居住的單位中騰出一房,在四邊牆上都訂造了從地板到天花的書櫃,幾乎沒剩一片空牆。家人和當時女友都說:太浪費空間了吧。畢竟如此一來,房中央的空間就無牆可依,不好放東西。而我卻買了一張安樂椅,放在房間中央,甫坐上去,眼前就是四幅二維知識圖譜。那些年我正在讀研究院,思想變化很大,我將原本在舊居中的書的序列拆散,重置在新居書房中,再以旁人難以理解的速度添置新書,很快便建成了我的第一座書堡 — — 的確是,書堡是一個三維概念,它與書牆之別,在於它只不能延展,也可累積變厚,兩者同步進行。這予我一次範式轉移般的知識心靈重構:成熟的知識體系不是夠多夠厚就好,而是需要有個紮實的三維架構。
自此我也開始接受比一本書的闊度厚一倍的書櫃。後來成家立室,家中再無空間,給我放肆地將知識心靈攤放出來,而我也追隨老榮格之法,在某想像中的湖畔建起了我的小書室。自此我的日常生活的實用性,跟精神生活的物質化(即書堡的建築),也正式分離。這又是另一個故事了。(二之一)
(《明報》世紀版,2021年2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