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書通通放進樹洞裡。洞很大,能容下一個小孩,我放進去的書,有詩歌,理論書,關於愛情的,談論革命的。我只留下幾本育兒書,占卜書和科幻小說,待我流浪時細讀,其餘一古腦兒都傾倒進樹洞。然後書一直下墜,沿樹幹直入泥土,地底,地幔,地心,地幔。幸運的話,它們可以地球的另一端,我所在之地的對蹠點,如泉水噴發而出。書的噴泉,就像一棵樹。
許多年前,有一個殖民者在樹底下覺悟了。他拿了一本書和一枝槍,離開了帝國,乘船來到後來我所身處的殖民地。他之所以離開,是因為帝國太繁榮了,人們在頻頻撲撲之中,養成了互相取暖,分享體味的習慣,一種前現代形式的公共性。他明白,人的體味是獨特的,但在公眾地方,你永遠嗅不到自己的體味,別人自然也嗅不到,除非你的體味是病態地那般濃烈。他不願有濃烈體味,他只珍惜自己輕淡而細緻得複製不了的體香,於是他離開了。直至多年後,他將書、槍跟裝著自己體香的香水瓶都放進樹洞裡去。
我少年時就聽過這個故事,覺得特別孤獨。少年孤傲,其孤在傲。我一直不願承認,自己其實不怎麼樣,於是在潛意識裡,就得織起一張用孤獨構成的保護網。世界是俗氣的,人皆蠢貨,城市是一個壓迫質樸的空間,時代永遠與你不合,而你才心安理得的拋下一句鏗鏘的「不合時宜」。有個看似睿智的說法是:所謂「同代人」,不是同一個世代的人,而是分享著共同經驗的人。你,或說是我,在孤傲中尋覓同代人,有人跟你讀一樣的書,說類似的行話術語,在某些重大社會事件上,跟你表現如出一轍的情緒,發出共鳴的怒吼。你滿心歡喜,引為知己,你願意解開胸前鈕扣,露出胴體,像某個民族一般跟別人對看胸前的圖騰紋身,作為同代人的記認。我曾經認為,這樣記認,像生命一樣寶貴。
我在中年過後才決定葬書 — — 把書放進樹洞裡,也許連同我自胸前拓印下來的紋身。我走出房間,呼吸那個所謂體制化的城市空間裡的可人芳香,同時看看同代人。同代人熱情地與你擦身而過,逐一逐一,三五成群,大家都與你熱情地交換一個眼神,但就只一眼,就別過去了。他們一起參與一個接一個的流行文化儀式,一同悼念某過你不認識的老詩人,共同表現出對某種社群觀念的堅實信仰 — — 而他們對這信仰的虛妄心知肚明,只是不說破,尤其不在少年人面前說破,好等少年人如當年的你我一樣,相信「同代人堪足排遣孤獨」的美好說法。
柯希莫男爵好像說過這樣的話:「許多年以來,我為一些連對我自己都解釋不清的理想而活著,但是我做了一件好事:生活在樹上。」老了,柯希莫男爵在樹冠頂一躍而起,抓住氣球繩索,跟著氣球消失在空中。他的墓誌銘寫著:「柯希莫,生活在樹上,始終熱愛大地,升入天空。」裡面沒提及同代人,沒提及信念,只說到樹,大地和天空。我抬頭望向樹洞所在的樹,樹太高了我攀不上去,只有一串串的書像果實懸吊在枝椏。我繼續伸手摘下樹上的書果,將小說,史書,哲學雞精書和政治書拋進樹洞,卻重新留下一本薄薄的詩集,跟一部厚厚的哲學原典。我想起那個殖民者,他最終揀了書,而不揀帝國裡的人。我現在要跟他做一樣的,除了:我沒有一枝可拋進樹洞裡的槍。
(《明報》世紀版,2021年9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