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居然犯過一個低級錯誤，就是把《山海經》說成「專門」講珍禽異獸的古書。《山海經》既稱「山」「海」，自然是一本地理書，或更準確說，是百科全書。但《山海經》裡的「獸」，又確是吸引眼球，奇異得叫人差點忘別的內容。據說在先秦時期，《山海經》是有圖的，甚至有說它是先有圖，然後才有文字記述圖中所見，可惜原圖早已散迭。現今流通的文字本是晉代郭璞注的十八篇本，至於圖本，歷代皆有人依文字重繪，但能流傳至今的，最早已數到明代胡文煥的版本了。
看電影《尚氣》，赫然有一隻可愛的帝江。事緣尚氣兄妹跟好友Katy被老爸文武囚禁，卻在石室中遇見在《Iron Man 3》裡出過場的「假滿大人」，以及他的動物小友Morris。Morris來自尚氣母親的故鄉大羅，於是牠便帶著大夥兒抄捷徑先到大羅，做好準備，靜待邪惡老爸前來進攻。Morris的外形可愛，像雙胖胖的鬆獅狗，人抱在懷裡，大小剛好，看上去很舒服。只是牠有六隻肥腿，背上長著兩對短小彩翼，樣子 — — 呃，沒有樣子，牠甫出場，我便跟主角們一樣，馬上要在牠肥嘟嘟的身子上找出牠的樣子，然後也幾乎同時發現，這是徒勞無功的。無樣的獸，表裡卻都散發著趣緻的氣息，而無詭異之感，確是神奇。
無樣子，六腿四翼，正是《山海經》裡「帝江」形象。經中原文是這樣寫的：「其狀如黃囊，赤如丹火，六足四翼，混沌無面目」，「黃囊」可能是指黃色袋子，但後文既有「赤如丹火」，「黃囊」則應該是指牠形狀像胚胎，顏色則是赤紅。Morris的毛呈淺棕色，更接近我們日常見到的寵物毛色，形狀是一個咕𠱸狀的「黃囊」，六足四翼短小粗壯，非常卡通。若對照原文，說牠傳神可以，說是設計者的滿有想象也無不可，畢竟原文只說，帝江是位「識歌舞」的神，從來沒說牠可愛。
其實 Morris的形象，是從胡文煥的圖本中直接抄來的。在胡文煥本之後，很多圖本中的帝江都跟了這個形象，到了電影，也照抄不誤，便形成戲中一個矚目萌點。我喜歡這個形象，但讀著《山海經》原文，始終無法理解胡文煥是怎樣把帝江想象成這樣的呢？有說古書中「江」字讀「鴻」，而黃帝就叫「帝鴻氏」，那帝江應該跟黃帝有關吧？又有人說帝江六腿四翼，可能意味著牠其實並非單一個體，而是一個祭祀形象，類似我們今天舞龍舞獅，幾個人舞動著一隻神獸。這說法有點穿鑿，但令人喜歡。可以想像一個情境：一隻幻變無常的神獸為天地而舞，兔起鶻落之際，既分不清多少雙腿多少對翼，也看不清面目。原文中「混沌無面目」，或許不是指「沒有樣子」，而是指「沒有固定樣子」了罷？
當然，這又是我的穿鑿。
最後Morris跟牠的「假滿大人」好友都沒什麼關鍵戲份，除了讓主角們走捷徑、不用編劇費神之外。不過我還是蠻喜歡這對活寶，活像一對「流浪漢與狗」。「假滿大人」先在《Iron Man 3》裡替西方觀眾拆解了「滿大人」這黃禍式刻板印象，到了《尚氣》，當我們偏愛的梁朝偉借「文武」一角建構全新的華人（東方）反派形象時，「假滿大人」忽而出現，再次提醒觀眾，「滿大人」根本假到無倫，真的「假滿大人」反而是一個討好的渾人，居然相信猴子懂得演騎馬戲。至於帝江，噢不，是Morris，話不懂說，不「識歌舞」，更沒有神力，單單是萌萌地撲向詐死倒地「假滿大人」，跟著一起詐死，一場典型荷里活式的插科打諢， 成了戲中令人難忘了的小點綴。
（《明報》世紀版，2021年9月16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