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愈年長,對記憶長度也愈不敏感。進入中年的一個重要癥兆是,你開始以為一些很久以前的事,是在不久前發生的。有時跟人聊天,回憶往事,談得興起,忽然驚覺,那些滿以為是三五年前發生的事,原來已有十多二十年之久。我是在課室裡發現我已進入中年這一殘酷現實的,但我也興慶幸是在課室發現,而不是別的地方。一眾坐在課室的學生們,個個八九點鐘,只要一有我舉的例是他們聽不懂的,他們臉上就泛出叫人尷尬非常的茫然。面對二三十張或是更多這樣的臉,絕不好受,然而這卻是很好的警醒,提醒要我屈一算,此例已是二十年前、三十年前了,那時他們尚在襁袍,或甚是未喝孟婆湯呢。於是,我只好改一改教法,將這些我以為是流行文化的例子,當歷史來教。
現在我已不強求,要舉學生們認為貼身親切的例子了,我寧可讓他們自行舉例,回教給我。我亦開始把任何文化課題都當成歷史來教,譬如說,有一課我跟學生討論香港電視文化,教材裡沒有ViuTV ,沒有Chill Club,反而大張旗鼓地講「慣性收視」和「五台山」的香港掌故。在一張簡報上,我貼上了「歡樂今宵」的倒三角型 logo,另附幾條舊片。我先播《歡樂今宵》的主題曲給學生聽,歌曲一邊唱著「日頭猛做⋯⋯」,印在我記憶深處的沉積物旋即浮現,心裡不期然跟著片段一字不差地唱完整首歌。其實我不特別喜歡此曲,也不緬懷那個電視時代,那些記憶,不過是一片剝不掉、留著也無可無不可的板塊而已。但當歌曲播完了,我謹慎問學生,大家有聽過這曲嗎?網教軟件上頓時一片沉默。我早習慣這種沉默了,所以我再問一次,沒聽過嗎?「沒有」。終於有位好心的同學在聊天室上,留下這兩個字。
我沒有灰心。這種反應早就料到了。然後我再接再厲,播了一段《歡樂今宵》內的小趣劇合集。影片長約五分鍾,內含六七個一分鐘以內的短劇,短劇內容都是引人發笑的小場景,每當笑點一出,影片背景隨即播出canned laughter,即味道永遠一樣的罐頭笑聲。播後,我比之前更謹慎地問學生,好笑嗎?同樣是漫長沉默。我再問,是不是不懂得笑呢?終於,有一位同樣好心的同學留下了三個字:「尷尬笑」。
什麼是「尷尬笑」?當你看到,一個盛年不再、早就失去對時代敏銳感的邋遢大叔,還在裝時尚、裝有趣,而你居不幸看穿他一直在裝、也給你看穿他是真心相信自己並不是「裝」的時候,你會替他尷尬,卻又無論如何也無法欣賞他的表現,你就只好笑,尷尬地笑,好像是給他留下一點顏面,也好像令你自己別顯得太過涼薄。
現在香港,時有人說娛樂已死。我倒覺得是,很多死唔斷氣的殭屍一直橫行。這種殭屍,明明死了,卻以為自己未死,還要在世上興風作浪,以為別人都要賣他們的帳。其實別人看在眼裡的,不是他們的趣劇有多好笑,不是他們扮鬼扮馬有多傳神,而是「他們仍在香港的娛樂圈子裡」這一件事,本身就是叫我們尷尬笑的一齣趣劇了,連canned laughter都不用播。
那堂課的後半段,我告訴學生,分析舊文化宜用舊理論,所以我祭出了經典的culture industry理論,大剌剌地談當年的電視文化怎樣製造false consciousness,迷惑勞苦大眾「食過晚飯要休息返一陣」,他們就沒空反省社會政治問題,城市便永遠快樂、長治久安了。當然囉,學生感觸不大是意料之事,因為這種文化認知,跟他們的經驗全然不符。若說到當代流行文化,學者們早就轉而關心文化互動和再生產,觀眾不是被動的娛樂享受者,他們也可大規模地參與生產,甚至干涉著原來的娛樂生產者,叫他們不可為所欲為、自封自己時空錯亂的娛樂記憶之中。
為免再次尷尬,我沒要求學生說說什麼東西令他們「尷尬笑」。他們早就扔掉過期的laughter can和曾經讓「幾百萬人安坐家中」的電視機,然後拿出平板電腦,登入,看絕不會令他們感到絲毫尷尬的大娛樂家。
(《明報》世紀版,2021年4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