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感受與命名之間,是一個緩慢而無可預計的過程。起初,一種感受襲向你的生活,你給震動一下,像單車剛輾過一片小石,然後又穩住了。你如常生活,正如你踏著單車如常前行,而你卻開始不很確定,車軚有否因此爆了,或只給刺出一個無傷大雅小孔呢。又可能,是剎車掣失靈,齒輪錯位,腳踏脫落,諸如此類。總之,你察覺到生活不如昔日爽利,而你仍踏著單車,速度稍為減慢了,僅僅為了保持車子穩定。一種危險的平衡,就是東歪一點,西斜一分,失衡就會迅速擴大,車子也旋即傾倒。因此,你只能將生活保持在一個極小的傾斜範圍裡,不向任何一方斷崖滑落。小小的穩定,你突然冒出這個說法,於是乎,感受就被命名了。
我也是你。小小的穩定,這個命名來自波蘭詩人魯熱維奇的一部劇作,劇中講述一種生活中強度輕微的不舒適感。世道時好時壞,有時傾斜得利害,單車眼看要傾覆了,而終於也勉強扳回至平衡點,繼續前行。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忽又覺得日子也不是太糟,工作尚可,家小安好,偶而跟好友胡扯作樂,日落日出,又是一天。然後一覺醒來,竟又是一個糟日子,天理不彰,義人受罪,但義憤之話甫落在鍵盤旁,又猶猶疑疑地收回了,我壓抑著翻滾的情緒,如常工作,安頓好生活,再小酌一杯。日子的單車又再穩住了。你說這樣生活還好嗎?無所謂好,也無所謂不好。
別人說,躺平吧。我倒想到另一古詞:賴活。賴有屈辱之意,因為「生活」跟「尊嚴」被無情地對立起來,那好,只有選擇活。躺平呢,那是高層次的犬儒,最消極的對抗;躺平不是賴著,差別在於:躺平沒有屈服,仍是有尊嚴的。當然像黃明志那樣大開大合的人就會說,有人跪著大魚大肉,有人站著粗茶淡飯,可他呢,就是要站著大魚大肉,因為要給跪著的人難看,給站著的人希望 — —
多壯美的論調啊。可惜的是,形勢比人強,此舉難度太高,代價太大了。我跟你,都沒有殉道的覺悟。要賴活嗎?活相太難看了,不行;躺平吧?什麼也不做的佛系生活,我自忖也過意不去。還是小小的穩定好了吧?我想把那部收錄了該劇作的書翻出來時,才發覺,書才剛剛給我葬到樹洞裡去。
沒書可讀了,我只好重投日常生活。我穿過天橋,經過一個關卡,拍卡,走下梯級,擦肩而過的是我的幾個學生,他們戴著口罩,手中拿著卡。一位靈巧的女生跟我說,這裡變得陌生了,沒有人情人氣,不再瀰漫思想交流的空氣。然後她茫然若失地走開,走上梯級,經過關卡,拍卡,再回頭看了我一眼。我幾乎已忘記了她的臉形和嘴巴,單看她的雙眼,總覺得有點隔,有些不大舒服。我用姆指頭按一下另一隻手的掌心,才有種實在感。這下是我確認自己是否在作夢的圖騰式動作,近日、近月我不斷做這個動作,以維持生活的小小的穩定,它將我釘在日常生活裡,以防讓我忽然確認,自己原來正在夢境中。當一個清醒夢忽而襲來,夢就會變得不穩定,像單車開始傾側,左搖又擺,幾下跌宕,夢幻的生活就被摔得粉碎。
許多年前,我在一部電影中看到一個情境:一個耽美男生在霧化的鏡頭裡,倚傍在下午日光下的窗邊,手裡則捧著厚實的經典文青小說。其時白窗紗給吹起,我彷彿嗅到一陣古龍水清香。那時我居然代入了女主角的視角,一種淺薄的深情就是如此突襲過來的,舒暢,怡人,以及一切描述沒有棱角、咕𠱸般的小生活的詞彙,微小,確鑿,而,幸福。許多年後,我從骨子裡鄙夷這種小確幸,這種生活,既沒屈辱跟尊嚴的衝突、也無失衡與炒車的風險。只是,當我心血來潮,將這莫以名狀的生活命名為「小小的穩定」時,我又突然想念起抱著大咕𠱸的綿軟感。
(《明報》世紀版,2021年9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