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盤古不是自古便有。先秦時專門記載神話怪物的《山海經》裡，便沒有盤古，近似的角色只有一隻人臉蛇身、名叫「燭龍」的巨神獸。燭龍一張眼，一閉眼，就是一日一夜；一吸氣，一呼氣，就是一夏一冬。但古籍沒記載燭龍有否「創造世界」，直至西漢時的《淮南子》才有個像樣的說法。太初鴻蒙混沌，一對大神漸然生出，陽神管天，陰神管地，自此天地便確定下來。此說暗合流行於漢代的陰陽學說，但聽起來沒什趣味，我還是比較喜歡盤古的神話。
神話學家研究所得，盤古的神話可能是在東漢才出現，揉雜了南方少數族神話而成的。古籍載：「天地渾沌，盤古生其中（⋯⋯ ）。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盤古亦長一丈，如此萬八千年，然後天地開闢。」 嚴格上說，盤古不是「創世」，他沒有猶太人的耶和華那種超然於外、點混沌而成世界的大能。盤古本身就是世界，他與天地共生共長。我自小就喜歡這個神話，唯一疑惑的，是如果天高一丈同時地又厚一丈，天地之間的距離便沒有變化了，盤古又怎樣長高呢？唯一解決方法是，地厚的方向是往地底裡加厚的，不是地面⋯⋯不過算了，總之，盤古在不知八千還是八萬年後死去，死時眼成日月，手腳變山嶽，毛髮成草木，連大腸和膀胱都成了江河百川。他那神一般的大體，沒浪費一吋細胞。
猶太人的耶和華身高多少？《聖經》當然不會說，因為範疇不同，用凡俗的高度去量度神，是褻瀆。相比之下，盤古的形象便顯得可親了，有說盤古死時高九萬里，當然古人粗糙，約數不可靠，但他既與世界同體，換成當代科學，盤古就是一個地球大小一般的巨人。這是一個什麼概念呢？在古代神話和當代流行文化裡，我們見過很多巨人巨獸，十來米，幾十米，以至上百米的，能扛起一艘輪船，推倒一座摩天大廈，人類在他（牠）們面前，頓成螻蟻，不堪一踩。可是，若然巨人身形是星球般大小，人類大概連個細胞都不如吧？
動畫《變形金剛》有個星球巨人的設定。太初宇宙中有「創造神」惡鬥「毁滅神」，後來兩神分別被封印在小行星裡，「創造神」的小行星後來成了變形金剛們的故鄉「斯比頓星」，「毁滅神」的小行星則進化為可變身超巨機械人的「宇宙大帝」。當年電視動畫裡的一幕： 狂派領䄂格威龍激怒了仍然是星球形態的宇宙大帝，宇宙大帝突然變身，用了整整一分鐘才變成機械人形態（一般變形金剛變身需時一秒），雄猛地聳立在太空中。可憐那惡魔般的格威龍頓成鐵甲螻蟻，向宇宙大帝狂開他的絕活大炮也毫無作用，彈指間，宇宙大帝拈起格威龍，徐徐把他放入口中。
據我所知，中外上古神話中，像盤古級數的神祇巨人絕無僅有，反而在當代神話 — — 我們偉大的動漫文化 — — 裡，卻是相當多，也極之誇張。《三一萬能俠》裡有個叫「三一皇帝」的機體，比星球還大，已屬小兒科了。我在翻查網上動漫角色身高比較時，總會說到兩個例子：一是《龍珠超》的超級神龍，每顆召喚超級神龍的龍珠已足足有一個星球那般大，當集齊散佈在不同宇宙的龍珠後，超級神龍出現，衪的體型比整個銀河系還要大，而提出願望的人所看到的，只是超級神龍的投影，不是真身 — — 因為其真身大得根本無法看見；另一例子則是一部叫《天元突破紅蓮螺巖》的動畫（我沒有看過），有一個叫「超天元突破紅蓮螺巖」的超巨能量體，體型比銀河系還大，其必殺技可以把周圍的星系都吸進去⋯⋯
看到這裡，當年我思考盤古身高和天地高度關係的興緻也不復見了。當巨人巨獸大到一個令人無法想像的程度時，它也同時失去了神話的力量，足以刺激我們想像力和壯美感。所以，我還是比較喜歡盤古的神話。
（《明報》世紀版，2021年4月8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