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卡夫卡一樣,我的泳術是家父教的。幸好我自小身形肥壯,贅肥橫生,而家父則身材中等,沒卡夫卡和父親在身形上的那種巨大反差。卡夫卡為其瘦弱而自慚,對壯碩的父親有著充滿罪疚的敬畏,我對此可謂毫不同情。家父教我游泳,純然是一件上代木訥的父親少有的親子樂事,我自然特別記得。那幾個炎熱的暑假,家父都帶家兄和我到泳池游泳,他以土法教導,總是不斷叫我把頭潛入水裡,上水吸氣,再潛下去;然後拉著我雙手,著我身子浮起,再叫我不斷踢腳,在水裡前進。如此反覆操練,再將動作湊合起來,自然就懂了。最後,在某年一次家庭staycation(當年也有這種活動,只是不這麼叫)裡, 在一個幾乎無人使用的酒店泳池裡,我正式學懂游泳。
據家父言焉不詳的神話式說法,他是在港島海旁某處學懂游泳的。所謂「學」,只不過是一群少年膽粗粗跳進海裡,亂抓亂撥,浸不死,就學懂了。觀乎家父教我的土法,此說未必全是事實,但碓實有些根據。我不願意再把土法傳給兒女,每年暑假,便替孩子們找合適的泳班。兩個兒子到三四歲才開始上泳班,一開始就自己上課;今年到小女兒學泳,她未足三歲,泳班規定是親子課,要家長陪同,那意味著:女兒全程浸在雙腳遠遠不著水底的訓練池裡,我就全程擔任她的浮床或水泡,確保她一直維持在水平面附近。
游泳非我專長,但相對於我土法學泳的經驗,這種親子泳班的教法,確是比較科學。每一堂,我的主要任務是以不同的姿勢,或抱或拖或托或拉著小巧的女兒,再捉著她的手或腳,做教練指導的標準游泳動作,一個橫池後,再哄女兒自己做。女兒在第一堂時自感陌生,不肯下水,更不願把頭潛入水裡。但嚴格的教練則對我這個溺愛女兒的父親說,要逼她做,早點習慣水,以後就不怕了。教練見我猶疑,就一手接過我懷中的女兒,抱著她下水,將她的頭身都沉入水裡,一秒後才回到水面。女兒一呆,似有點受驚嚇,然後眼腔一紅,嘴角下彎,似乎馬上便要哭起來。這時教練對女兒扮了一個鬼臉,柔聲叫她伸手捉著一隻早就預備好、浮在水面的黃色小鴨。女兒雙手捉小鴨,水滴仍留小臉上,可她雙眼居然不紅了,也沒有要哭的異樣。
我抱回女兒,覺得很神奇。幾堂過後,女兒已變得很勇猛,兩歲半的小人兒,自然不懂很多複雜的游泳技巧,但起碼她不怕水,或者說,她願意跟水在一起。她會毫不猶疑地從池邊一躍而下,噗通一聲,便落入水中(見鬼,這是我至今仍不太願意做的事);她又會借我的支撐浮在水面,雙手雙腳亂抓亂踢,似乎很有鬥志的要「游」往對岸。到差不多到達對岸池邊,我也會裝作緊張地跟女兒說:「Touch!」 ,她便把手伸出去,輕輕觸碰池邊一下,終點到了。這時我就在她身後,怔怔看著她嫩滑而很有baby fat的小背影,忽而心神飄往太空,想像他日某處,女兒竟成了一名游泳選手,專注而凶猛地跟自己和時間競賽。
生女當如何詩蓓,多麼美好的表述啊。
我游得不快,動作瑕疵很多,但我知道水,願意跟水相處。我可沒興趣像卡夫卡那樣,高談自己怎樣「不懂游泳」。泳班下課後,我請工人姐姐把女兒帶回家,我則獨個兒留下池裡繼續游泳。游泳是一個人的事,正如跑步,也正如我兩個兒子早已揈開我的手,獨個兒跑到池裡上課了。許多年後,女兒大概不會跟我一起游泳的,也正如我自從充份掌控自由式和蛙式的基本技巧後,已再沒跟家父一起到過泳池。游泳是一個人的事,最好別學卡夫卡,即使跳進水裡,卻仍揹著巨大的父親。
(《明報》世紀版,2021年8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