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鄧正健
我是在《印刻文學生活誌》上第一次讀到紀蔚然寫洪席耶的。當時我就詫異,他怎會這樣迷戀洪席耶?我很少讀到理論雞精文字是有情份的,通常不是行文晦澀、術語拋擲、就是借題曲解。洪席耶不是陌生名字,中譯不少,但弊在好的雞精書不多,當內地把Rancière譯作「朗西埃」,掛在這個書卷味遠遠不及「洪席耶」的名字之下的,大多是彆扭的譯句和沒被胃酸泡過的硬解時,紀蔚然寫的洪席耶確實有點小清新。我沒有很大的困難就讀出了紀蔚然是個認真而謙卑的理論讀者和介紹者,他解讀洪席耶傾向字面意思,沒過度詮釋,也沒受自己的理論背景干擾(反而洪席耶常有此傾向,這是理論大師們的通症),是老老實實的讀書、解說,就像在讀書會上聽一個勤奮而負責任的成員分享他的讀書心得。更令我讀得歡快是紀蔚然文筆爽直,零矯飾(別忘了他除了是學者,還是個文字敏銳的劇作家啊),乍讀驟想,你彷彿覺得洪席耶的理論即使精闢,原來也不是很難懂的。這種理論雞精文的寫法,很理想。
珠玉在前,這篇小文是我把紀蔚然的雞精再提煉成雞精粒。洪席耶論述的瓣數多,思路還是幾款套路,若我來說,一款是「在左翼裡批判左翼」,另一款則是「美學在政治裡的內爆」。他吃左翼理論的奶水大的,卻能清醒地指出左翼困境正正在於,我們一陣子躇躊滿志地相信揭露社會真相可以帶來解放,但一陣子又憂心忡忡地覺得社會幻象背後根本沒有所謂真相,解放並不可能。如此反反覆覆,一臉紅一臉白,就陷入死胡同裡。若要真批判、真解放,就得先跳出死胡同,辨清解放不可一蹴而就,亦非集體行動,而是產生於個體與集體的不一致裡。在任何一篇洪席耶理論的雞精文裡,我們都會找到以下幾個詞:異識、感性配置、美學體制。要說透這些概念,當然起碼要紀蔚然寫的篇幅,可若要簡述也不是不可能。我愈來愈覺得 — — 尤其讀了紀蔚然的書之後 — — 應可用以下幾句來概括洪席耶的全部思考:以另一種方式去經驗世界,這種方式既有理性部份,但感性(美學)部份不會更不重要。而所謂「另一種」,乃是相對於體制,也相對於對抗體制的集體而言,洪席耶對政治的根本理解,不是尋求「共識」,是製造「異識」。再簡化成一句話吧:體制遊戲必須玩下去,但你可以不跟遊戲規則。
好吧,聽起來確實很雞精,不是嗎?那就請先袋穩,找紀蔚然的書來讀,再去讀洪席耶的原典,之後才慢慢回過神來,想想你可怎樣不跟遊戲規則玩。當然理論歸理論,生活歸生活,今天市面上還是充斥著一大批憂鬱左派憂鬱文青,一臉紅一臉白的鑽牛角尖,這時我會建議他們去讀洪席耶。大概紀蔚然也想到此節,才用上「別預期爆炸」做書名 — — 這是洪席耶的說法 — — 他提醒我們千萬別高估藝術(理論也是)的基進力量,也別妄圖推翻體制。體制懂得自我修復,歷史是有詭計的。而紀蔚然之所以心儀洪席耶,大概因為洪席耶太清醒了。
《別預期爆炸:洪席耶論美學》
作者:紀蔚然
出版:印刻
(原刊於《明報周刊》#2542(2017年7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