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義孚

鄧正健
Aug 19, 2022
圖:Caspar David Friedrich, The Stages of Life (1835)

我曾在學院裡教過兩門科目,一科是藝術史,一科是藝術哲學。課程目標和規模有限制,我無法很系統的談,只選了我感興趣的題目,組織成一個框架,就快快樂樂上課去。我跟學生說,兩科隔學期梅花間竹的開,最好分別都選修。我當然有私心,希望保持選修率,但亦有學理考慮:藝術史講作品和歷史背景,藝術哲學講哲學家怎樣定義「藝術」,一實一虛,有實踐有理論,同學讀了,就相輔相成。

但我講藝術哲學時遇到一個疑問。哲學家說藝術,總是講本質,說形上,他們話裡少了 現實中的美。柏拉圖講美as such,卻不在人間找到;阿里士多德好一點,說美要在人間歸納,要走中道,但我似乎只看到他說「美的概念」,而不是美的事物。到經驗主義大剌剌說感官機能怎樣化感知為知識,康德只談判斷力而不提藝術作品怎樣美⋯⋯我愈講,同學也迷茫了。於是我說,好吧,你們當是讀哲學問題好了,要學習欣賞藝術,下學期選我另一科吧。

我這群學生都是讀藝術出身,有很強的美學感官,哲學卻思維不強,對「美as such」之類的問題滿有疑惑。我一直懷疑,古哲人講美,其實都不需要藝術品,或甚有輕視藝術欣賞的傾向。他們講美,無非為了講理性,講道德,形上得很。借榮格的人格分類法,哲學家多是思考型,對外部世界的感受較弱;相反,藝術家常是感官型,五感強烈,長於辨認外部世界的細節,但邏輯思維就不擅長了。於是你就發現:讀哲人的藝術哲學時,總有冷冰冰之感,卻滿有思辯的快意;看藝術家傑作時,則時有在感官上被擊倒、理性上卻說不出所以然的美學經驗。兩者沒有高低之分,硬要分它高低,都是思考型人或感官型人的人格偏見。

最近人文地理學家段義孚逝世,我乘勢重讀他的書。段義孚是學者,但下筆像個散文家,我讀了他幾本書,總覺他不是在研究學術問題,而是要闡釋一種精神:人和自然如何可以「人文地」共處。 Humanism是他的關鍵詞之一,我們通常會把此詞追溯至文藝復興時期 — — 復興的不只是文藝,更有「人as such」是什麼。我常跟學生說,文藝復興不只一個人類自我意識覺醒的時代,也是人類認識世界方式的轉折期,不只造就了現代科學,也形成了後世的藝術。藝術家開始畫自畫像和風景畫,然後又用寫實畫去表達對現世的判斷(現實主義),跟內心的情感(浪漫主義)。

讀著段義孚,我發覺他也是這一理路。他說所謂人文精神,乃是從個體跟外部世界互相認知和感通才能體現的,例如個人跟群體、人與自然、人與城市空間等。所以對他來說,地理學不是客觀知識,而是一門人文學科。

我有一種感覺,段義孚跟很多藝術家一樣,是感官型的人。可說兩例,一是在《人文主義地理學》和《戀地情結》中,都分別有長長的章節談論人類五感。西方文化強調視覺和聽覺,段義乎則指出其他三感對文化的作用,如觸覺有提供個體快感和社群共同感的作用,味覺和嗅覺既產生飲食文化,也形成種種生活風格的集體記憶,因為相對視覺和聽覺,人對味覺和嗅覺的記憶遠為持久。

另一例是:《浪漫主義地理學》是一本講「崇高」(sublime) 的書。我在那兩門課中唯一的共同課題,是浪漫主義裡的崇高精神:藉著對浩瀚自然的景仰,感受個人對自身渺小的恐懼。藝術史裡的浪漫主義,原來是一門地理學,或甚說,藝術史和人文史中很多崇高情態都有著地理學面向。文藝復興藝術家研究光暗和空間畫法,浪漫主義畫家鑽研風景的浩瀚感,乃至天文學家想像宇宙,城市規劃者築構人類社會的物質秩序,無一不是源於「浪漫主義」 — — 藉由感官細節所牽動的人文情感。

浪漫好像不夠理性,感官彷佛有些輕率。但沒有這些,我們就少了想像力,人文精神就會被理性主義羈絆而變得冰冷。趁機讀讀段義孚吧,我有種欣賞藝術品的快意。

(《明報》世紀版,2022年8月18日,https://bit.ly/3A5egP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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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正健

香港寫作人。著有個人文集《道旁兒》(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