框框的藝術二

鄧正健
Apr 21,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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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1框框,Midjourney生成圖片

文章題目中的「二」,是延續自我多年前的一篇小文章。文章題目是「框框的藝術」,五百字,投到當年《明報》副刊的投稿欄,結果給刊登了。這記憶跟「投稿到報紙副刊」這件事一樣,都很古老,叫我忽然想到的,是某天我在剛春的小街上看見一株翠綠的樹,背景是青天靄雲。我掏出手機,點開攝影App,卻見裡面景框的長寬比是1:1。那是我不久前才養成的習慣:除非拍攝時對景框比例有特別想法,否則一律採用1:1。我心念一動,手機鏡頭對好那樹,置中,背景朵雲均勻地排列樹的左右,一個平衡得很的構圖。

當年寫小文章時,我剛買了一部質素較好的單鏡反光相機,並開始認真學習攝影。文章裡我寫了一個想法:攝影不只是關於把什麼拍進鏡頭,也是關於沒把什麼拍進去,而景框就是「被拍攝」和「沒被拍攝」之間的分界,這分界決定了你觀看世界的方法 — — 這不是什麼獨特想法,大概是「風景之發現」之類論述的變體吧。而今天忽然想到的,是我忽略了景框比例的影響。

那年古老,我用的是最一般的菲林,柯達100,富士400;曬相初用3R,後來發現沖曬費一樣,就改用4R。我曾經以為兩者長寬比一樣,都是黃金比例,但其實兩者跟其他以R命名的照相長寬例都不一樣,更不是黃金比例,而是在一個1:1.2到1:1.5的範圍內。而世人皆稱完美和諧的黃金比例,則大概是1:1.618。於是在數碼攝影普及前的許多年裡,我一直有個誤會:拍攝景框,必須是一個由接近黃金比例畫成的長方形。

有人稱之為「黃金比例迷思」。這迷思歷史悠久,藝術史中盛傳,古希臘人崇尚黃金比例,因為黃金比例能予人一種完美和諧的美感。古希臘人確是以和諧為美,你看他們遺下的建築雕像就知道;他們也確有發現(或發明?)黃金比例,歐幾里得就寫了很多。但將黃金比例看成是藝術中的完美比例,卻是文藝復興以後的事。數學上,黃金比例是美的,但它是否在視覺感知上予人美的感覺?則滿有歷史建構成份。十九世紀時有心理學家曾試圖證明黃金比例最能吸引人類,但實驗結果成疑。也更不用多說文藝復興後,人們不斷用自然界的例子,「證明」黃金比例是宇宙間最神秘的比例了。

在後來的數碼相機和電腦圖像處理工具中,我陸續「發現」了各種數字上比黃金比例更「和諧」的長寬比:2:3、3:4、9:16等等。再後來我棄用菲林,圖個方便全面改用手機攝影,當年對學習攝影的執著態度也大為軟化。我經常切換手機相機中的長寬比,反覆考慮長寬比跟拍攝對象的視覺關係。有時我想把景框的長方形不斷延長,成為panorama;有時則將長方形不斷收窄,9:16到3:4,再到1:1;然後將手機直放,同樣是3:4,再拉長至9:16。但我一般不喜直度,尤其拍攝風景時,於是我又將手機橫放,看看景框,不行,又把手機直擺。最後,我把比例停留在1:1。

有人說因為Instagram,所以1:1大行其道。當然1:1沒黃金比例古老,卻也不是新鮮事。從Rolleiflex、Hasselblad到Polaroid,都是正方形景框的典範,也大有其獨到美學。但我輩攝影中的普羅市民,從類黃金比例轉到1:1,儼然就是一場視覺景框的範式轉移:摒去對長寬比例的關注,水平跟垂直的差異不再重要,同時擁抱一種受嚴格限制但無需作具體美學判斷的正方形景框。每次按下拍攝鍵(我不會叫它「快門」),我看到的主要是拍攝對象,而不是拍攝對象跟景框的關係,當年我談過的「沒被拍攝」之物,似乎在社交平台時代被淡忘了。我不精於經營Instagram,卻經常看到別人費盡心思,用正方形照片三張一行的拼貼成儼如一幅磚牆的頁面,「被拍攝」之物只跟正方形景框外另外幾幅正方形照片內的「被拍攝」之物產生關係,最後形成一個「生活被拼貼然後展示」的個人風景。

(《明報》世紀版,2023年4月13日,https://bit.ly/3mDlgQ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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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ten by 鄧正健

香港寫作人。著有個人文集《道旁兒》(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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