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種老朋友

鄧正健
Jan 23,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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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某種老朋友》,MC 張天賦 X 6號。https://bit.ly/3WnlA1E

我沒有告訴你,已聽了那首歌很多次。聽的不是原唱,那版本略快,節奏太綿密,不夠黏。我知道你一定會更喜歡我聽的那個現場合唱版,我想像較柔聲那個是你,較剛實的則是我,或對換亦可,反正我跟你玩變聲扭音二重合唱已不下百次。但其實,你根本從來沒聽,你在另一洪流上沉浮,悠然,不掙扎,不再聽流行曲。而我就躲起來反覆唱著這歌,以免吵著家人。我壓低聲音,卻與忽而上飊的高音碰撞。我把略略走掉的音修正,忽感自己好像正在唱陳奕迅的歌。誰都說歌很像,但又有人說這是詞人的絕交書。

絕交。這個詞太決斷,太沒耐人尋味了。我沒有告訴你,我也曾想過用上此詞,但又覺得不必要。沒有生死存亡的對立,只是輕舟慢走,你我再沒共享,正如旋律低迴,我唱時再聽不到你咪裡聲音,原來你已把咪關掉,扔下,悄悄離開K房,放下自己的一份錢,就再沒回過K房。或那個離開K房的人,原來是我,因為我已不再唱陳奕迅,不是因為西北方的事,而僅僅是人過了朝壯之年,漸失以歌抒情的慾望。而你呢,據說偶而仍在唱他的舊歌,那都不過是公元二千年前後的歌,在流行曲歷史的維度上,不是一個長篇,但人生十年之中有幾?跟老朋友記憶共處的時光有多長?沒多長,甚至比青春更短。

我確實已不唱K。但我沒有罷聽陳奕迅,從這首歌起,我聽回去,馬上就聽了別人說像的《一絲不掛》。再聽回去,活像鯨魚的記憶愈游愈深,來到冰、水、記憶和潛意識的交界。那時你的身型很豐富,高胖子,小個子,有點邋塌,或乾淨俊朗得像黎明,可是你說,別唱四大天王了,唱陳奕迅吧,他啲歌幾好㗎。我笑說,好唱嗎?於是你點了《幸福摩天輪》, 我當然有聽過,有唱過,那時陳奕迅早已貴為最受歡迎男歌手。但你卻道,只聽他,味道不夠,他的歌要拿來唱。天荒地老流連在摩天輪,在高處凝望世界流動。你跟我相視凝望,口中當然不是情歌口吻,而是一世人兩兄弟的唱腔默契。那時的兄弟跟後來的手足是兩個概念,兄弟乍看情濃其實淺薄,像沒有餘香的味精,朋友一秒,朋友一世,但最好別回首。我不要像懷念舊情人那般懷念老朋友、最佳損友。但所謂真摯友誼,從來都只是嘴上說的。

或甚至我沒跟你說過,也沒聽你說過。你只告訴我,那首叫《K歌之王》的歌好勁,真係好勁,於是我跟你在K房唱了,總覽式,鑲嵌了一切我們所知的K歌,又言之有物。你說。但這又關陳奕迅什麼事?我說想,那都是林夕之功啊。但我沒說,我只和你一同唱,我唱和音「和」你,或讓你「和」我,有時到高音那裡,我一收,讓你去,但更多時卻是你收讓我去,於是我就飊上太空。我回望,只見你仍在地球,悠然地看著我似笑非笑。笑什麼?我沒告訴你,我有些許被嘲弄的感覺。那時你是朋友間的老大,或最有主見,或是成績最好,或你僅僅是把我看成少不更事的笑話,因為你成熟了,你自詡世故,或你認定大男人必須有種入世的妥協,別空談青春和理想主義。

我沒有告訴你,我記得跟你最後一次唱K,已沒劈酒,已沒亂唱女聲二重唱,也不再分享兒女私情經歷。你點了一首《陀飛輪》,你又說它詞很好,只是最後一句寫壞了,昂貴是這刻,我覺悟了,在時計裡,看破一生,渺渺。你甚至拋下咪,拒不唱此句。我倒唱了,這又關陳奕迅什麼事?你怪Wyman啦。 但我也沒說,我再不感到默契,共鳴,而你也確確實拒絕「覺悟」,你有美酒跑車相機金錶,也講究;或你已當高薪高職,成社會賢達,卻不明白「覺悟」之意。人可以有什麼「覺悟」?天要下雨,地球在轉,三尺之內是你所能主宰的天地,你的K歌之聲也出不了K房啊,朋友。

那些話活像一葉飄落背後,而我也沒告訴你,我沒迴避過期朋友。但細水長流,天涼好箇秋,我才剛剛注意,《一絲不掛》原來是一首情歌。我在自己的房間裡私唱不下百次,想像跟你在K房裡合唱,都只注意到陳奕迅那種無可抄襲複製的歌喉。我永遠不知哪次是我最後一次K房唱K,我只知我不再怎麼聽陳奕迅,為大西北的事,也為你那一葉輕舟。歌單裡只剩一首《一絲不掛》,而我記憶中還有你,有你,也有你。可惜然後撕裂軀殼,欲斷難斷在,我卻不甘心去捨割。

人到中年,不唱情歌,我把你你你從朋友記認為老朋友,某種老朋友,即讓迎面變背後(但不荒謬),我一看枯葉,沒有傷春,也沒有考究我你能活著多久。

(《明報》世紀版,2023年1月19日,https://bit.ly/3D0WJK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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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ten by 鄧正健

香港寫作人。著有個人文集《道旁兒》(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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