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戲骨仙遊，我們有很多悼念方式。有人憶述他提攜後輩、關心社區的美事，也有人不忿大好一個老當益壯的長者，竟被防疫政策弄垮。而更多人則記住他的戲裡影像。感謝互聯網，讓我們可以把他本來只在集體記憶裡的形貌，一下子都找出來重溫。
曾江生於1934年，正式從影在1960年代，對於他在粵語片裡的形象，大概只有老戲迷才有親歷過 — — 而我不夠老，我對他最深刻印象呢，不能免俗，也不必免俗，正是美源髮采。據資料廣告首播於1986年，曾江五十二歲，正好是典型黑白髮交界年紀，拍黑髮劑廣告很合適。廣告經典一句：「逐漸變黑又得，立即變黑晒亦得，得咗！」卻不是我最記得的，而是他在廣告畫面裡的樣子。他看起來遠未到五十歲，一件卡其色西裝配啡底白波點領呔，髮型九一分界，燙貼烏黑，一臉型佬自信的笑容。他可能是我對所謂「中年型男」的最原始理解，有歲月的沉穩而無歲月的痕跡，即使或許有好一部份歲月痕跡，是被廣告所賣的產品所消除，但who cares？我型我自信，硬銷後天加工方法又何妨呢？
好些年後，我偶然看到曾江有份主演的《獅子山下》。其時1970年代，當時粵語片息微，據訪問所知，曾江去過台灣拍戲，但水土不服又回來了，因緣際會便演上了《獅子山下》的「高定天」一角。那是我所不熟悉的曾江，事實上那時他已四十，但看起來只像二十多歲，戲裡角色年青有為，正直，知書識禮，但就是少了我所熟悉他的中佬紮實。時間再往前推，回到粵語片時代，曾江就更青澀、更浮燥了，他雖有銀幕所需要的俊俏，但比諸同代同期的謝賢（他比曾江還少兩歲），曾江星味稍遜。
但我喜歡曾江遠多於謝賢。八十歲後，曾江跟謝賢有一個老生旅行的綜藝合作，老去的謝賢決心（裝）型到底，但於我則他嫌過火不節制，反而曾江的老，更發乎直率。他老派人，有點派頭，也有點格調，但不慍不火。時間又推回去，來到1980年代，大家都很懷念曾江演的黃老邪（1983），更說什麼他比老邪更老邪的美言，我不反對，不過我倒又想到他演過的另一個金庸小說角色：不是說岳不群或陳近南這些搶鏡要角，而是《雪山飛狐》裡的田歸農（1985），而謝賢則剛好演他的對頭人苗人鳳。
比照黃老邪，田歸農格局小得多，人亦陰險奸詐，當然不討好。但曾江演得細緻，反觀謝賢的苗人鳳仍然很謝賢，血肉不夠。金庸的作品，我大多是先看1980年代的電視版，再追回小說。於是讀小說時，就不免先入為主地代入電視版的演員形象。我讀《雪山飛孤》，在苗人鳳身上一直讀不出謝賢，卻居然在田歸農這個不太重要的配角身上，深深讀出了曾江的樣子。這一角色甚至比後來的陸國榮、龍成邦更早也更清晰浮現於我對老戲骨的記念之中。
其實曾江老先生八十有七，已超古稀，沒必要大哀。他演《大時代》的龍成邦是1992年，已年近六十。戲中他由中年演至老，結局說他因股票大輸而從輪椅摔下至死，已預視了他的銀幕形象也開始踏入老年，頂上髮絲亦不必變黑了。一恍惚，他才在《竊聽風雲3》（2014）演老鄉紳陸瀚濤拿了獎，又被觀眾記起了，曾江是一位優秀演員 — — 當然他的優秀不是一蹴而就、渾然天成，而是正如他的男性魅力，在漫長的演藝和人生歷練中熬出來的。我最後一個在網上重溫的曾江片段，赫然是去年他跟Mirror的Stanley所拍的美食速遞廣告。他髮已逐漸變至全白，沒變回黑，笑容亦因臉上皮膚鬆弛而變得詳和，說起話來，語音有些不夠清楚，字句也有些許囉嗦，這半是老派人說話風格，半是一般老人家常見習慣。我看著看著，覺得老先生著實可愛，再沒有他晚年在電影角色裡的城府。一瞬間，我看過曾江的所有影視形象都叠加在一起，從青澀、剛正、穩重、陰沉、城府、最後返歸率真。那大概就是一位老路縱橫者的不朽一刻吧。
（《明報》世紀版，2022年5月5日，https://tinyurl.com/2p8zhh2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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