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讀哈拉瑞新作《21世紀的21堂課》
文/鄧正健
英國《衛報》(The Guardian)的書評稱呼哈拉瑞(Yuval Noah Harari)為「我們時代的上師」(a guru for our times),言詞間頗有嘲諷之意,哈拉瑞新書的提問格局無疑大得有「究天人之際」的磅礡氣勢,這在他的成名作《智人:人類簡史》(Sapiens: A Brief History of Humankind, 2014,台譯《人類大歷史》)及續作《神人:未來簡史》(Homo Deus: A Brief History of Tomorrow, 2016,台譯《人類大命運》)裡,已有相當的演繹。前者寫「智人」(Homo Sapiens)這個物種的演化史,後者延伸到物種可能演化為「神」的未來。早有評論指出,兩書內容重複率高達三份之二,《神人》只是把《智人》的觀點以不同例子包裝重寫,再添上關於人類未來的一些預測。《21世紀的21堂課》(21 Lessons for the 21st Century)才剛在今夏出版,全書恰恰也是對他在《神人》中關於智人未來的觀點擴充:在人工智能和生物科技無可逆料的飛快發展下,智人演化的勢頭已無可阻止,我們必須為此好好準備。
哈拉瑞是以色列歷史學家,但他卻是以「暢銷書作家」的身份廣為人知,在學術界反而注視較少。我對所謂「暢銷書」的理解是:它總是提供一些對一般讀者來說不難理解,但「有啟發性」的觀點。這些觀點通常是「正確」的,而且「正確」得難於非議,但往往因為這種「正確」得來太易,其「啟發性」也只能停留在一般層面上,刺激到思考。哈拉瑞指出,《21世紀的21堂課》是一部「答客問」之作,主要是為回應讀者對《智人》和《神人》兩部前作的各種提問。書中饒有出版觸覺地擬定了二十一個關於廿一世紀的關鍵詞,並細分為「科技挑戰」、「政治挑戰」、「絕望和希望」、「真相」和「生命意識」五類,再順藤摸瓜地逐一借題發揮。這些課題沒有明確的論述脈絡,哈拉瑞雖然旁徵博引,繼續展示他超凡的博學,但觀點鋪排卻不算嚴密。他反複重提《神人》裡有關科技對智人未來演化的影響,即未來將會出現以壟斷「資訊科技」和「生物科技」為基礎的新統治階級,最終使人類進入科技獨裁的境地。他甚至在暗示這樣一個看法:都二十一世紀了,我們不應再在「國家民族」這類政治爭議中打轉了,真正值得我們嚴肅對待的全球性問題,是整個智人物種的未來,而「科技」正是問題關鍵。
我不會用「有啟發性」來形容上述觀點,我頂多覺得,那是個「叫人興奮」的看法。哈拉瑞似乎在描述一個反烏托邦小說的情節設定,在這個故事裡,人類物種演化的悲劇性看來已無法逆轉了。他曾經提到,現在的科幻電影大都未能達到這種預言高度,因為科幻電影總是為主角留下最後一道防線:自由意志,像《真人Show》(The Truman Show)、《廿二世紀殺人網絡》(Matrix)這些電影的主角,最後都能出逃那個被築構出來虛擬世界,但現實卻永遠不是這樣。我很懷疑,哈拉瑞到底有沒認真讀過像《一九八四》這類科幻小說史上最優秀也最不天真的作品?即使有,他又有沒有注意到,這個看法其實並不新鮮?他似乎是只重複著一種超過一百年以上的悲觀左翼想像:人無法擺脫某「大他者」的控制。歷史上人類曾面對過國家制度的控制、統治階級的控制、意識形態的控制,如今哈拉瑞只是把「大他者」置換成當代最熱門的話題:「科技」。
但哈拉瑞的立場又似乎隱藏著一種民粹傾向。他一方面聲稱人的自由意志是虛構的,另一方面他又經常把「我們」掛在嘴邊 — — 他所說的「我們」是指「智人」,一個數量超過七十億的群體,共同面對著沒有差別的命運,或是「即使有差別也不重要」的命運。我認為哈拉瑞觀點的「啟發性」,僅僅是在提醒一般讀者,必須對「科技」這個早被視為日常生活理所當然的東西,抱著非常審慎的態度。然而當哈拉瑞將科技批判上升到「人類共同命運」這種抽象層面上,他所提供的,則是在很多優秀科幻小說裡到能找到,一種難以反駁的恐懼感。它之所以令人恐懼,是因為哈拉瑞描述了一個未所未見的不自由世界;而它之所以難以反駁,則是因為他所提供的圖像實在太大了,卻又未為此提供充份而嚴格的推論。
我不想把哈拉瑞的觀點說是一種陰謀論,他沒有明顯的認知偏誤或謊言,引用的研究結果也經得事實檢查(fact check)。然而他的觀點的確跟很多網上流傳、聽起來危言聳聽的意見非常相似。《智人》和《神人》在論述上仍保持著相當的連貫性,這部《21世紀的21堂課》則更似一批網絡文章結集,哈拉瑞亦確實運用了網絡KOL的寫作方式,行文間夾雜足以震攝一般讀者的海量學識,分析和觀點卻太過輕易了,很多水平不錯的評論家都不難寫出類似的內容。
太過輕易的,還有書中提供的解決方案。哈拉瑞聲稱,今天世界是一個「後真相」世界,但他所指的其實只是一個充滿偏見和謊言的世界。在此我們再一次看到哈拉瑞對意識形態批判的老派作風:要擺脫「偏見」,我們必須「自省」;要揭穿「謊言」,就要了解「真相」。他實際上沒有弄清楚「後真相」的具體操作方式,那就是:人們是選擇接受「偏見」和「謊言」,從而拒絕「真相」,而並非被「偏見」和「謊言」所蒙蔽,而不知道「真相」。科技是一種幻象嗎?國家政治是一種謊言嗎?對一個廿一世紀知識份子來說,這根本不應該是問題,而應該是思考問題的前題,而哈拉瑞還是要煞有介事地問,更在書的結尾提供一個相當「反批判」的答案:人類要謙遜、要教育、更要學習冥想和襌修,從而認識自己的心靈。
至此我終於明白《衛報》書評嘲諷哈拉瑞是「上師」,到底是什麼意思。一個有究天人、通古今之志氣的當代知識份子,立志將其思考尺度放到像「全球」和「物種」這樣的極大範圍上,卻因為無法處理當代世界的高度複雜性,便把大量現實問題的細節當成「俗務」排除在外,而只專注經營一個易於理解卻難以達成的「最極方案」上。哈拉瑞來自以色列,《智人》最初也是以希伯來文寫成,他曾大力批判以色列民族過份高估了猶太教對全球人類的價值,繼而高調擁抱以「真善美」為根本的世俗主義。但尷尬的是,哈拉瑞本人並不那麼「世俗主義」,從筆觸到論點,他都散發著「要帶領全人類走出埃及」的先知氣息。
(原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2018年9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