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鄧正健
我不諳德語,對馬克思筆下文氣的體會,都是從內地的官方譯本而來。這沒問題,內地官譯的馬克思著作是公認優秀的,台灣新近出版的《資本論》三大卷中譯本,也是來自這個內地官譯。我始終認為,我沒有在三十歲前成為一個(自稱的)馬克思主義者,正是因為馬克思的文字太有魅力了,叫我一度當文學作品來讀。馬克思的論述修辭,氣勢磅礡,思想上相當驕縱,什麼「一個幽靈,共產主義的幽靈,在歐洲遊蕩」呀,「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呀、「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而問題在於改變世界。」之類,直如豪放詞狂。很多年前,我問過一位對閱讀馬克思主義頗有心得的學兄,為何馬克思不老老實實把觀點說清楚,而硬要堆叠修辭呢,學兄露出一個看似深邃的詭笑,然後說:「因為思考也要講文氣。」
馬克思跟恩格斯的合作關係,是歷史上其中一段最引為美談的偉大友誼。這段偉大友誼甚至決定了馬克思畢生最重要著作的誕生 — — 《資本論》,而《資本論的誕生》一書正娓娓道出了這段歷史因緣。馬克思一生窮苦,不善營生,幸好得恩格斯的長期接濟。恩格斯把自己視作馬克思的協助者,他確信馬克思是不出世的天才,亦甘願在任何層面支持馬克思的思想冒險。恩格斯曾這樣說過馬克思:「我完全不了解,誰能妒忌天才呢?天才如此特別,我們這些沒有天份的人最初即明瞭,這是我們達不到的。只有心思狹窄的人才會妒忌天才。」他對馬克思是寬容,或說是縱容的,甚至容許馬克思無限期拖延著作的寫作進度。而據《資本論的誕生》作者法蘭西斯‧昆恩的描述,馬克思始終發揮著一個天才目空一切的本色:漠視所有出版商和譯者的死線,將交稿日子一拖再拖。馬克思堪稱一流的拖稿者,他的拖稿理由包括:因臥病在床無法寫作、或先推說已寫完大半,及後又指要更多時間整理論述而需重頭寫過、或因有必要閱讀俄國經濟資料,而得花時間學習俄語等。最後,他更乾脆不回信了。公允的說,從種種歷史考證材料顯示,這些理由都不是藉口,而是確有其事。馬克思確是長期貧病交加,也因家庭負擔和政治組織的事務而無法專注寫作,但最為關鍵的,卻是他思考幅員之遼闊、論述結構之複雜,一般人是無法想像的,別人又怎能將對一般拖稿者的責難,放在馬克思身上呢?恩格斯對此十分清楚。
馬克思式思想文氣,在《資本論》裡發揮到極致。馬克思斷斷續續寫了四十年,至死前只能完成並出版第一卷。第二、三卷只留下有草稿,當中駁雜斷裂處很多,字體也相當潦草,最後當然是由馬克思天字第一類粉絲恩格斯代為編輯出版。但正如昆恩在書中曾引述一個關於《資本論》的著名評語:「馬克思發現了新大陸,但這並不表示他正確描繪了全部地貌。」《資本論》是未完成的巨著,馬克思本打算寫六大卷的,可惜這位不出世的天才時間不夠,他的思想冒險儘管兇悍,紕漏還是不少。然而,人類歷史亦再沒回過頭來。
《資本論的誕生》(Marx’s Das Kapital: a biography)
作者:法蘭西斯‧昆恩(Francis Wheen)(陳均逢譯)
出版:聯經
(原刊於《明報周刊》#2572(2018年2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