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殖民史餘下年輕的鬱悶感

鄧正健
6 min readApr 9,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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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讀《盧麒之死》

文/鄧正健

為了重審歷史,德國劇場發展了一種叫「文獻劇」(Dokumentartheater)的劇場形式,摒棄戲劇偉大的「虛構性」,全面採用可佐證歷史真相的文獻作為表演材料,像官方文件、檔案備忘、新聞報導、口述記錄等,引用時不作增刪,意在揭露被刻意隱瞞的歷史真相。當代德國劇場正好建立在這種直面歷史謊言的意識之上,而「文獻劇」最經典例子莫過於彼德‧魏斯(Peter Weiss)調查奧斯維辛真相的劇作《調查》(Die Ermittlung, 1965),劇中砍掉戲劇情節,改以對話拼砌摘自法庭的證詞,隻字不改展示在鎂光燈下。

翻開《盧麒之死》的頭幾頁,我已馬上嗅到類似這種「文獻劇」的敘事氣韻。事先張揚的歷史主題叫讀者滿心以為,黃碧雲大概還會沿用烈女烈佬的口述格式去寫盧麒的事,誰知死者開不了口,書中內容十之八九,赫然都是放在引號內的供詞檔案報導引文。以檔案代死者說話,乍看理所當然。

關於六十年代,我們大都知道六七暴動而忽略了六六年的九龍騷亂,同樣,在六六年的反天星加價運動裡,穿衣絕食的蘇守忠才是後世追認的抗爭楷模,而不是後來悄然吊死的盧麒。黃碧雲選得準,盧麒之死有象徵性,也有歷史懸念,官方說法是盧麒以煽動破壞公安罪判刑,一年後被發現在家中吊頸自殺,而他的同路人卻懷疑,他是被自殺的。「誰令盧麒吊死?」歷史各執一詞,《盧麒之死》也避不了是以「偵案」起題。

創作與檔案,處處商榷

黃碧雲說《盧麒之死》是「我的非虛構小說」。是小說,但不是虛構,她是怎樣想到可用上這個自相矛盾的說法呢?諾貝爾文學桂冠斯維拉娜‧亞歷塞維奇(Svetlana A. Alexievich)以忠於紀實文學的口吻說過:「我不需要虛構,因為真實的生活已經充滿生活的真相」,《盧麒之死》似乎正在挑戰這個說法:「非虛構小說」大概是指,相信真實生活,但虛構(的小說)還是必須的。《盧麒之死》沒有沿「文獻劇」的格律走盡,也不依亞歷塞維奇馳騁紀實文學的「人聲拼貼」套路,黃碧雲以引號圈定檔案文字,卻以為數不可小覷的括號,框上主觀感性的文字以作消解。這些有著深刻黃碧雲文風的創作文字,便如眉批注筆一樣處處跟檔案文字商榷。但商榷不是批判,她似乎無意質疑檔案的真確性,毋寧說,她是追溯歷史還有什麼可能。

我不認為兩種文字有如黃碧雲自言,是「字義衝突,互相出賣」,更枉論要製造歷史的曖昧,文學的曖昧。《盧麒之死》的法度其實很清楚:演示一場鍥力逼近真相,卻早知必然失敗的歷史書寫。黃碧雲要告訴我們,她爬梳史料的能力是一流的,甚至到了一個程度,她根本不需要依循歷史學家重構事件因果的學術寫法,也能替散亂如星的檔案引文排列出一套敘事理路。但這敘事理路是時代性的,而不是故事性的,《盧麒之死》最終沒有破解歷史懸案,書裡寫盧麒故事,不是抽絲剝繭,層層道破,而是檔案真相自四方八面湧至,積累成斑駁雜陳卻沒有定案的歷史沉澱物。

全書以1966年4月5日的天氣報告開始,那天慘白青年盧麒遇見在天星碼頭絕食的蘇守忠,然後黃碧雲便跳過了事件的大部份內容,直接引用一年後關於盧麒之死的材料,法醫報告、新聞、蘇守忠和杜葉鍚恩的憶述、還有盧麒本人的遺稿。遺稿所寫盡是生活苦悶、憤世、虛無主義和叔本華,而黃碧雲則乾乾脆脆在引號之外下註:「盧麒想死」。已後,盧麒就由一個歷史書中的死者名字,漸漸生回血肉,變成一個屬於那個殖民年代的人。黃碧雲引用官方文件新聞報道裡的冷文字,以描繪騒亂和死亡事件,同時借盧麒的同代人同路人的眼睛和嘴巴,掃視他的面貌和心像,這都是什麼正經八百的歷史敘事所掘不到的。

不翻法庭的案,要抽歷史的秤

貫穿全書還是那條問題:「誰令盧麒吊死?」官方檔案有它的說法:「原因不明。」我們都害怕這種語焉不詳的官腔,我們才有追問的慾望。但黃碧雲的答法卻不是翻法庭的案,而是抽歷史的秤:盧麒死於孤獨,死於絕望。檔案文字引用到很來,好像漸漸撥開雲霧,逼近真相,很多盧麒的同路人似乎有意無意出賣了他,殖民官警似乎曾對他暗下私刑,而法驗報告也愈發疑點重重。可是 — — 可是,讀者並沒有因《盧麒之死》而獲得一個關於吊死是自殺還是他殺的結論,黃碧雲明顯更在意於細聽盧麒暗啞的聲音,和他怎樣對著殖民時代作微小吼叫:書中我以為最動人的引文,是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精準地說中了什麼是「殖民性」的一句話:「欠缺永久性和無所適從」。盧麒不快樂,盧麒在事件開始時遇過一個身穿灰衣,名叫呂鳳愛的女子,黃碧雲這樣描述那種情感:那一天是「情慾爆發的一天」,那時代是個「艷情年代」。

很旖旎的結案陳詞,那是所有香港歷史論述裡都沒見過的敘述,也終究讓《盧麒之死》由「非虛構」變回「小說」。「誰令盧麒吊死?」歷史案情沒有進展,反而有了文學上的演繹,然而我始終難以排遣納悶:即使黃碧雲那麼尊重歷史真相,是什麼意態令她在這一步上停駐下來,任由盧麒之死的真相僅留下一條文學/小說的註腳?

對映梁天琦,殖民鬱悶不復似

幾年前有一齣關於六七暴動的劇場作品,便用上類似「文獻劇」的表演方法。劇末導演讓一眾參與研究編作的年輕演員現身說法,表達他們怎樣理解六七暴動跟現當下的關係。《盧麒之死》也有這樣的尾巴:2016年元旦的旺角街景,一度是政治風眼的梁天琦的身影,自《盧麒之死》的中段就開始淡入,直至書近尾聲,黃碧雲先引蘇守忠晚近「燒肉和尚」的怪境,看似順理成章,突然引風一轉,大幅引述有關旺角騷亂和梁天琦被審訊的新聞材料。黃碧雲以古鑑今的引向很著跡,六六也突然變得比六七更貼近當下。歷史總有相似性,歷史永劫回歸,黃碧雲寫盧麒要追認歷史,追認被壓迫者,但更重要的,是要追認那種年輕的鬱悶感、鬱悶的年輕感。

《盧麒之死》對所謂的「殖民性」有著很豐滿的把握,相比起黃碧雲多年來以小說敘事細心築構而成的「後殖民誌」,《盧麒之死》無疑更寫進香港社會結構裡,也更能寫在殖民體制的花臉上。不過,歷史書寫能簡單地以「以古鑑今」作結嗎?我是存疑的。六六跟一六都有黑警暴力,都有年輕的鬱悶感,但「殖民性」之說早已解釋不了當下那種「中港政治深層結構」 — — 而我們甚至未創造出另一個更好的說法呢 — — 那麼這種追認,這種以古鑑今, 會否有點太輕易呢?

「非虛構」盤問歷史,欲說還休

對於「紀實」、對於「非虛構」盤問歷史的能力,我還是滿有期望的。尤其是,即使真相未必等於正義,但真相還是正義的前題。而《盧麒之死》,或黃碧雲的文字卻不怎麼講正義,或至少不以真相為文學的理由 — — 正如她在書裡說:「歷史不會結予最終答案」 — — 不以正義為《盧麒之死》的理由。有時我還會被黃碧雲在一篇得獎感言裡的說法螯痛:「沉默也讓我知道,言語無用,文學作品的存在,似有還無,不時會成為自己或別人良心的裝飾品⋯⋯」雖然《盧麒之死》還是有著一種飽滿感:「⋯⋯但當思想情感語言飽滿,沉默無法承載,就會有話,小字成書,因為珍惜,每一個字都圓潤有光」(〈言語無用‧沉默可傷〉)。

「一九六六年四月五日,密雲,清涼,最低氣溫為攝氏十六度。」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箇秋。盧麒的事,當然可以這樣寫。

(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2018年4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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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正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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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ten by 鄧正健

香港寫作人。著有個人文集《道旁兒》(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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