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鄧正健
人們對俄國十月革命一百周年出奇地冷淡,我以為2017年會為此而鋪天蓋地,實情是我高估了共黨主義革命在廿一世紀裡的韌力。然後網絡大神又提醒我,2018年是馬克思誕生二百年周年。換句話說,在馬克思誕生一百年後,一個化名「列寧」的人拿了馬克思的著作,去進行一場人類史上最大規模的社會實驗,然後在馬克思誕生二百年後,這場社會實驗宣告失敗,而我居然期待大家去紀念實驗失敗的經過:蘇聯亡了,中國變了,資本主義大勝之後,新獨裁主義在廿一世紀如魔王降世。種種跡象顯示,馬式革命過時了,而且連「咬牙切齒地高呼『革命過時』」這種論述姿態,都也過時了。我們應該冷淡的,左派憂鬱得太久了。
別說他們膠。因為過時與否,並不是紀念的重點,美感才是。只要認真讀過左翼理論的人,都會明白,左翼理論是一種很有美感的理論。我不是說它提供了美好世界的想像,而是它所提供詮釋世界的方式,確實相當迷人。我以為左翼右翼的最大分別,是右翼就像一條沉悶的直線,左翼則是一條玲瓏浮凸的曲線。但左翼最美好的倒不是「理論」,而是它的「歷史」 — — 既然身在馬克思二百年後,我們大可不必一臉哀悼的去講述這場實驗的慘敗,而改用看小說的心情去讀它。左翼理論有美感,左翼歷史美感更大,它兼融了一切歷史情節的曲折離奇,包含了所有人類行為的光輝和醜惡,而尤更甚者,是人類史上從沒有一套哲學理論,會好像馬克思主義般那麼多內在矛盾,而這些理論矛盾,竟然是推動歷史情節發展的主要動力。古往今來從未有過一個大文豪,可以寫出這樣一部如此豐足的文學作品,我相信是這樣的,而馬克思不小心做到了。
所以馬克思主義根本就是一部超級小說,隨意抽取任何一節,都是那麼迷人,那麼令人欲罷不能。所以過時與否,的確不是紀念的重點,而我紀念的方法,就是拿起一本好的馬克思主義歷史書,當它小說來讀。就像霍布斯邦(Eric Hobsbawm)這本《革命分子》吧,原為文章結集,可他身為歷史學家的深廣度,足叫他拼砌出一部迷人的左翼革命簡史。別擔心它是四十多年前的舊書,就失去了時效性,都說過了:過時與否,不是紀念的重點,相對於馬列的一百年二百年,四十年還很年輕。霍布斯邦生於十月革命發生那年,年輕時曾是黨員,像很多西歐青年一樣愛過蘇聯,史達林神話幻滅後,他狠然跨過「三十歲前的馬克思主義」這一詛咒,選擇成為一位研究革命的歷史學家。他行文淺白,不搞學術腔理論腔,令他的史學著作可以深入民間。據說他曾是不少第三世界抗爭者的思想資源,於是他自運動出來,到寫歷史,化成理論,再幅射的世界別處去,然後又被寫進了歷史。歷史發展跟理論發展環環緊扣,只有馬克思主義能做到,而我說的「左翼歷史的美感」 ,恰是如此。
《革命分子》(Revolutionaries)
作者:艾瑞克‧霍布斯邦(Eric Hobsbawm)(黃居正譯)
出版:左岸文化
(原刊於《明報周刊》#2564(2017年12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