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如何避免被指導教授剝削? — — 艾可教你寫論文

鄧正健
7 min readJul 28,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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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鄧正健

Source:博客來

通才型學者艾可(Umberto Eco)為了教研究生寫論文,寫過一本名叫《如何撰寫畢業論文》的手冊。這可能是他所有著作中,最樸實最平淡的一部了。書裡逐步教導學生怎樣完成一篇論文,從選題、找資料、整理論點、撰寫到論文格式,說得實而不華,循循善誘,一個資質平庸的研究生只要跟隨書中步驟,不難寫出一篇不過不失的論文,從而順利畢業。此書出版於1977年,當中有些方式顯然已經太過老派了(例如用字卡記下資料),但做學問做研究的理念和原則,從來都沒有時效性,如果你只需要一本撰寫論文的手冊,我仍然會向你推薦艾可。

但如果僅此而已,艾可就不是艾可了。我之所以介紹這本書,更因為艾可在書中展示了一位教授對研究生們的同理心,他不只教導學生寫論文的方法,更在提示學生,一個正在跟論文搏鬥的論文書寫者應有的眼光和態度。我是在徹底完成了畢業論文後才讀到此書,雖然時機錯過了,但事後讀來,艾可此書依然相當療癒。

書中有兩個故事是特別窩心的:

故事一:「亞歷桑德里亞圖書館:一個實驗」

艾可虛構了這樣一名學生:一名半工讀的學生能夠回校的時間不多,只能不定期跟指導教授聯絡。現在學生只剩下一年便畢業了,必須盡快確定論文題目,然後著手研究。指導教授因為教研兩忙,只在一次會面時匆匆拋下一句:「要不要試著研究義大利巴洛克時期論述文中的隱喻觀?」便打發學生離開。

艾可說這個故事,原意是要示範怎樣在如大海般的義大利圖書館系統裡,找到對寫作論文有用的資料。故事中指導教授提及的題目,是艾可本人未深入研究過的,他假裝自己就是這名學生,然後花了書中三十多頁的篇幅,描述他怎樣在圖書館裡找尋有用的資料和書目。

可是,這個故事的重點並不在這三十多頁,而是第一頁所寫的學生背景。這名學生居住在一個只有一千居民的小鎮,鎮內沒有公立圖書館,距離他最近的圖書館是在半小時車程以外的亞歷桑德里亞。亞歷桑德里亞有九萬居民,在義大利算是一座不規模不少的城市,這學生若要到到亞歷桑德里亞圖書館仔細找尋資料,就得向公司請兩個半天假,運氣好的話,他就可以整理到論文的初步框架。學生沒有多少閒錢買書,如果這圖書館不夠用的話,他就得到其他大學城的圖書館看微縮膠片,但車程全部都在一小時以上,有些甚至要三小時。學生沒條件花上這些時間去大學圖書館,現階段他只能依靠館藏有限的亞歷桑德里亞圖書館。

千萬不要相信現今的互聯網技術能解決這名學生的困難。讀過研究院的人都知道,在研究的最早階段,我們就開始漫長的自我質疑過程:「這題目有足夠資料做嗎?」「是否已有人做了這個題目?」隨著時間推移,質疑也愈深:「我定的題目方向可以做嗎?」「我能找到足夠資料支持論點嗎?」「我夠時間看完這些資料嗎?」「我能及時完成論文嗎?」到最後,就是所有研究生都必定曾深深陷進去的自我懷疑:「我有能力完成論文嗎?」但艾可對這個虛構學生的背景設定,卻提示了一個更根本的問題:你是否能夠完成論文,或者說,你是否能夠「按照你自己當初想象的樣子」完成論文,不只取決於個人能力,也不只取決於題目是否可做,更是取決關於研究「生產資料」(請容我在此借用馬克思的述語):你有沒有足夠的物質條件,獲得研究的所需資料呢?

其實,艾可這本書一直隱晦地滲透著一個觀點,就是學生能力並不是論文寫作的主要關鍵。他寫下此書時,正值義大利面臨高等教育制度改革,以往只有知識精英階級的子女才能入讀大學,但高等教育普及化令入學門檻大幅下降,大量來自底下階層的學生均可入讀大學。然而學生出身寒微,意味著他們並沒有足夠的金錢和時間去專注於學術研究,正如故事裡的半工讀學生,沒錢買參考書是其一,其二是他亦沒時間去泡圖書館。即使在今天香港,我們有了互聯網,部份研究生亦有助學金(studentship)補貼,但階級決定研究能力,仍以不太著跡的方式影響著研究生。

如果你滿以為只要解決了物質條件,就能順利完成你心目中的理想論文,那就得聽聽說這本書裡最著名的故事了。

故事二:「學術的謙虛」

這個故事是發生在青年艾可寫他的畢業論文時。他的研究是關於阿奎那(Thomas Aquinas)的美學,艾可認為有一個觀點是阿奎那美學論述的重點,但阿奎那本人卻沒有說清楚,他亦不知道可以怎樣討論下去,便四出找尋有沒有其他人作過相關分析。有一天,艾可在巴黎的舊書攤找到一本關於阿奎那美學觀點的小書,作者是一個名叫瓦萊修士的人。艾可讀過此書,認為這瓦萊修士的看法毫無創見,不過是重複別人的看法。但突然之間,他在書裡讀到一個段落,正是討論到艾可一直認為關於阿奎那美學的重點。剎時間,艾可豁然開朗,他終於找到開啟他全篇論文的鑰匙了,而這條鑰匙,正是這位名不經傳、著作也平平無奇的瓦萊修士給他的。

艾可試圖以這個故事,說明何謂「學術的謙卑」。他認為任何人都是可以任何人的老師,我們不一定在比我們優秀的人身上才得獲得啟迪,因此在做研究時,千萬不要輕視任何資料,例如像瓦萊修士這本小書,說不定會在不可預料的情況下,給你的研究帶來最關鍵的啟發。

很正能量的故事。可惜的是,這個故事並未完結。1985年,《如何撰寫畢業論文》再版,艾可在「再版序」中寫下故事的下半部。一名評論家在讀完艾可的書之後,質疑瓦萊修士是否真有其人。後來艾可遇上這名評論家,便邀請評論家到他家裡看瓦萊修士的書。艾可在書架上找出了這本二十年來都沒有動過的書,然後翻到他一直清楚記得的那一頁,試圖找回曾經給他啟發的段落。這時奇怪的事發生了,艾可完全找不到那段文字,事實上瓦萊修士根本從沒提過艾可認為是他提出的那個觀點。換言之,瓦萊修士曾經令艾可豁然開朗的事,是艾可記錯了,而實情更可能是,那個觀點本來就是艾可自己想出來的,卻不知何故算到瓦萊修士頭上。

典型艾可式後設故事,它甚至可能是艾可自己虛構的。他對故事的解釋是:學術研究是一趟神祕的冒險之旅,我們有時以為需要在資料和前人論述面前保持謙卑,但有時我們得依靠靈光和運氣。

不過,這個故事對我的啟發,卻並非艾可所說那樣。我同意學術需要謙卑,但在實際操作上,研究生並不需要如想像中那般謙卑。一個艾可在故事裡沒提及,在書裡別處卻經常透露的現實是,研究生的生涯是一個不斷被要求謙卑的過程,而逼迫得你最厲害的,不是別人,正是你在學術研究上最需要信賴的指導教授。

回到前述第一個故事,那位指導教授很可能只是隨意拋下一個題目,我們那位可憐的半工讀生就得依此方向亂闖。書裡艾可亦曾冷冷地問:「如何避免被論文指導教授剝削?」他提到兩個很常見的剝削方式:一、指導教授逼迫研究生跟隨自己的研究興趣做研究,研究生變成了資料和論述的搬運工;二、指導教授對研究生的研究提出過多意見,令論文的觀點已分不清是來自研究生,還是來自指導教授,最後指導教授甚至可以直接拿來就用。

我懷疑上述兩種情況肯定是有,但未必十分普遍。更普遍的情況應該是:指導教授根本不懂研究生的研究題目,尤其在人文學科裡,既然研究也講求原創性,研究生本人可能就是這個題目的權威。而指導教授卻以外行人身份對學生的研究指指點點,還逼迫學生跟隨自己提出的方向。

我可以用過來人身份明確指出:這個現象說明了今天高等教育的失敗。事實上,不只研究生需要學習怎樣做研究,教授也需要學習怎樣指導學生。艾可此書,其實也是寫給教授們讀的。

《如何撰寫畢業論文 — — 給人文學科研究生的建議》
作者:安伯托‧艾可(Umberto Eco)
譯者:倪安宇
出版:時報出版

(原刊於《明報》「世紀.六合文藝」(2019年6月15日),刊出文題為「Eco教你寫論文 教授也要學」。https://news.mingpao.com/pns/%E4%BD%9C%E5%AE%B6%E5%B0%88%E6%AC%84/article/20190615/s00018/1560537819384/%E4%B8%96%E7%B4%80-%E5%85%AD%E5%90%88%E6%96%87%E8%97%9D-eco%E6%95%99%E4%BD%A0%E5%AF%AB%E8%AB%96%E6%96%87-%E6%95%99%E6%8E%88%E4%B9%9F%E8%A6%81%E5%AD%B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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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正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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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ten by 鄧正健

香港寫作人。著有個人文集《道旁兒》(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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