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鄧正健
這不是先哲西塞羅(Cicero)的名著《論友誼》,而是一本直論當代友誼的小書。友誼是古老命題,甚至可以上追至比西塞羅早三百年的亞里士多德(Aristotle)。這位百科全書式哲人,幾乎把當時所有人們經驗過的東西都思考過一遍,友誼當然也不例外。但亞里士多德的套路似乎沒法叫我們現代人驚喜:不外是把友誼看成是對德性(virtue)的追求。直白一點說,就是我們會因為某人的品德而與他交往,這就是友誼的本質了。西方論者總以亞里士多德此說為論友誼的起點,本書沒例外,當然一路說下去,既沒錯過西塞羅,也論及大散文家蒙田(Michel de Montaigne)。這些古賢先哲大談友誼,率性真摯中不時帶著「要說到事情核心裡去」的思想氣魄,自不似現代人那樣,總把友誼說得太輕了。
可惜此書作者大概不諳中文,不然一定引用以下兩句中國話:一是「無友不如己者」,二是「士為知己者死」。關於前一句,我曾經困擾了很多年,如果說必須跟比自己優秀的人交往,那麼此人又怎會跟我交往呢?邏輯上是說不通的。後來我當然明白,孔夫子言,話中有話,亦有些脈絡要看,不能按字面解,但無論如何,此話的基本精神跟亞里士多德是一致的,即用一個人的品德作為評核友誼的標準。這一點上,中西是相通的。至於後一句,語出《史記‧刺客列傳》,講的是另一種截然相異的友誼態度。知己未必賢,但知己就是知己,在乎的是「朋友關係」。這本討論現代友誼的書也同樣說到,亞里士多德的友誼論後來漸失市場,基督教的興起將品德的最高標準歸附於上帝;資本主義出現後,現實生活的友誼也滲雜了大量非關道德的「關係」因素,政治關係、經濟關係、情感關係、文化關係。而「士為知己者死」雖為古人捨身之言,也儼然以最極端方式,說到了友誼的現實面貌。
其實有八百萬種人,就有八百萬種友誼。就連本書作者也承認,過度開挖友誼的「哲學本質」,到底意義不大。所以說到後來,作者也只能引述文學影劇作品,多描述幾種當代友誼的方式好了。我特別為書裡兩個例子而吹奏,因為實在通透:一是雷沙(Yasmina Reza)的舞台劇《藝術》(ART),劇中講述三個好友在欣賞一幅只有白茫一片的抽象畫時,為著審美觀的巨大差異而鬧得面紅耳赤,友誼幾乎土崩瓦解;二是在電影《末路狂花》(Thelma & Louise)裡,兩名女子意外地踏上殺人越貨的亡命旅程,卻正因著這段「失德」的共同經驗,友誼反而變得牢不可破。如此一路舉證,彷彿便往亞里士多德和西塞羅這些先哲的老臉,大巴掌的摑下去:「這才是(現代的)友誼,懂嗎?」唯一可惜是,這本成書十年左右的作品寫得太早了,趕不及把發達網絡時代幽微屈折的友誼,娓娓道出,這才是我最想知道關於當代友誼的事。
《論友誼: 穿梭哲學、藝術、文學、影劇,探尋歷史河流中的友情真相》(On Friendship)
作者:亞歷山大.內哈瑪斯 Alexander Nehamas(林紋沛譯)
出版:網路與書出版
(原刊於《明報周刊》#2585(2018年5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