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陶冶不了性情

鄧正健
Mar 15,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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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Illustration by Greg Copeland, book cover of “Martin Luther: A Man Who Changed the World”

有個說法我一直覺得很彆扭:「陶冶性情」。小時在學,老師會以此解釋閱讀和參加課外活動的好處,並著我們以此作句:「閱讀課外書籍能陶冶性情。」之類。陶冶,本指製作陶器和冶煉金屬,此說之意正是指,人的道德個性可以像陶瓷金屬一般模塑,只有火夠猛就行。而我當時就納悶:為何只說課外活動能陶冶性情,而偏不說讀書上課?當然,這是填鴨的失敗,大概連老師也知道,讀書不會令人變得更好。

最近讀到一個相似、但更精細的說法:文學(或虛構作品)不會讓你變成更好的人。說法來自英國哲學教授柯里(Greg Currie)幾年前的一篇文章。所謂更好(better),是指在道德上,當然道德問題極其複雜,若將命題簡化來說,就是「文學不能陶冶性情」。柯里是研究美學和心靈哲學的,他綜合了一些關於閱讀虛構作品對個性發展的心理學研究成果,指出沒有實質證據證明文學可以令人更道德。當時就有很多人留言反對,但柯里後來說,在這些聲音中,他仍然沒有看到有人能舉出實質證據,證明文學的確能令人變得更好。人們只是憑一廂情願的感覺,反對柯里的說法。

對於柯里的命題,我想他是要破除迷思。或許他認為很多人都相信文學有陶冶性情之能,所以以作此論斷。不過要用心理學或認知科學的方式研究人的道德,現階段仍然相當粗糙。在上述有關文學閱讀成效的研究中,結果主要集中陳述一個結果:文學讀者比較非文學讀者較具同理心。但我們也可以以此質疑研究結果的真確性:有可能是比較有同理心的人,才更喜歡文學。至於我呢,也傾向同意柯里的說法,不過不是基於他對這些研究的分析,而是來自我的個人經驗:喜歡文學的人,不見得人特別好。

二千年前,亞里士多德就說過Catharsis。中文最多譯作「淨化」,意思是人的心靈不純,才需要用藝術洗滌。古希臘悲劇以角色的悲劇情節令觀眾產生恐懼和憐憫,繼而讓觀眾投入角色,在心理上經歷角色的高階心靈體驗,最後達致人格提升的效果。直到二千年後,這個說法才被正式反駁:布萊希特視亞里士多德式淨化是一種迷惑,投入故事、投入角色不會令人變得更好,而是會令人更愚昩。近代不少追隨希萊希特的戲劇流派,都相信一件事:不要要求觀眾被動地接受故事,相信角色,而是要著觀眾在欣賞過程中投注自身的東西,不論是經驗、思考還是情感。

欣賞戲劇,跟閱讀文學同理。我懷疑「文學能陶冶性情」或「文學能讓人變得更好」這類說法,根本沒有抓住重點。不難想像,提出這些說法的人都是文學愛好者,效果上,這些說法並非旨在說明文學的價值,而只是為文學愛好者提供繼續愛好文學的理由。有一種喜歡文學的人,品味不高,思想貧瘠,個性也不見得高尚,而他們偏偏特別喜歡為文學辯護,為自己「喜歡文學」這件事開脫,卻無意實實在在「讓自己變成更好的人」。這類人,我見過不少。

因此,我寧可相信布萊希特的創見:別指望作品能帶給你什麼、教曉你什麼。太過相信作品對「陶冶性情」的作用,反而令你的品性更低下,樣子更猙獰。個性發展從來都是一個人的功業,見性成佛,因信稱義,文學頂多只是「令人變好」的小小催化劑而已。

別讓文學成為你「沒有變好」的贖罪券。

(《明報》世紀版,2022年3月10日,https://bit.ly/36fFDe1

註:文中提及柯里的兩篇文章:
〈閱讀文學會提高我們的道德水平嗎?〉,《紐約時報中文網》,https://nyti.ms/3CIiCg5
“Art doesn’t make us better humans,”IAI News, https://bit.ly/3tYyLK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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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ten by 鄧正健

香港寫作人。著有個人文集《道旁兒》(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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