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我們問楊牧公理和正義的問題

鄧正健
10 min readJun 7,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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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鄧正健

我曾經把三大冊《楊牧詩集》讀了一遍,偶然略過一兩首不讀是有的,但大體上都讀過了,連同詩人生前最後一部詩集《長短歌行》,我相信我已讀過他八九成的詩。可惜我半生過去,應該與詩緣份不夠,我沒成為詩人,讀詩水平也不夠專業,楊牧的詩我大都讀得愜意,真正深刻得能刺穿靈魂的,來去只有幾首。我也從沒用過文學圈的典律來驗證,我所喜愛的是否俱屬楊牧最優秀之作。當知道楊牧逝世消息,網上紛沓悼文貼詩,我卻羞於表達我讀楊牧時的笨拙,便沒選貼心頭之好。

有人注意到,網上貼出楊牧詩的選擇非常多樣,時期和主題跨度很闊。我則要在這觀察上加上一個註腳:悼念詩人的不只是文學圈中人和資深文學讀者,也有不少普通讀者 — — 當然這分類是我的主觀看法,把我所認識及不大認識的朋友區分為已熟知文學體制的「圈內人」,以及不熟知文學體制、卻不受體制影響地而率性地選擇文學讀物的「普通讀者」。上述對楊牧詩的多樣選擇,似乎只在「圈內人」之間發生,大抵也跟我選擇不貼詩的心思相近:不選經典,只選另類,以表現自己對詩人的獨特品味。反而距離文學體制較遠的普通讀者,則多選經典,其中尤以 — — 你一定也猜到了 — — 〈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最受歡迎。

〈有人〉寫得直白,即使沒受過文學訓練,或未經歷文學體制沖刷的普通讀者,要進入詩作,明悟詩中精神,也不是難事 — — 當然,這不就是文學應有的力量嗎?不過,就楊牧詩風而言,〈有人〉不典型,是他不多見對社會現實的介入,尤其是當我捧著《楊牧詩集》一首一首詩的讀下去,儼然看到一個誕生於闇壓之海卻散發著古典氣息的肅穆青年,橫越嚴山烈嶺,聽著抒情之歌,直達既婉約又奔馳的意象之網,其時詩人已一身沉著之風,在宇宙間緩步靜思,〈有人〉就別具韻味了。奚密認為早在楊牧仍是「葉珊」的時候,他是深入認同浪漫主義的;及後他留學美國,把筆名改為楊牧,亦漸漸從古典主義和現代主義中汲取資源,最後建立其兼收浪漫抒情與學者身段、也貫古通今的獨步詩態。我大致明白評論家的說法,楊牧詩給我的讀詩經驗,正恰是置身於遠通文明起源、下達當世精神的意象宇宙,遣詞讀句是一剎那,卻感通無限和永恆。正如詩人在〈論詩詩〉(是的,我要引我喜歡的詩了)寫道:

在座標紙上,起初它停滯
不前(並且放任觀念空間
展開直到無限的無限),我
搏擊剎那以數字循環計量

「數量?其實最堪覆按的
應該還是你體會心得的
詩學原理:生物榮枯如何
藉適宜的音步和意象表達?

當然,蜉蝣寄生浩瀚,相對的
你設想捕捉永恆於一瞬」

我對楊牧的印象就是這樣形成了。而當別人紛紛引用〈有人〉,並將詩句放在當代香港的政治語境裡,一股知識分子的激越感亦霍然冒起。詩有戰鬥力,一句「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恍如為每一場現實性和象徵性抗爭而寫的口號,旨為戳穿當權者的謊言。這顯然就是一束火苗,觸發知性庶民的集體反抗感。然而我在此時總要站遠一點,將〈有人〉與社會現實共同構成的抗爭場景,再套入楊牧的詩宇宙裡,便隱然有種嫌棄〈有人〉過於直白、曲折不夠的痛感。我說「痛感」,是因為我知道這種「嫌棄」,包含著一種「審美的不道德感」:當一首詩、或任何一部藝術作品,因為其準確命中現實而使其美感有所流失,而我竟為此感到不妥。但這是不道德的嗎?

詩有政治詩、戰鬥的詩、意識形態的詩,其他藝術亦然。把詩或藝術抽離於現實之外,Art for art’s sake,那不是在美學上愚昧,而是在倫理上涼薄。而當詩或藝術不夠節制,一味幻想自己化身武器,很快便會落入意識形態的幻覺裡,那也不是在美學上愚昧,而是在政治上無知。因此我總是不願把問題簡化為美學與政治的對立,而是怎樣處理兩者的相融和排斥。〈有人〉的優秀,其實不在於它的戰鬥力,而是在於楊牧如何在寫一首政治詩的同時,也好好保衛了詩之美。「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最直接的理解,是「我」為詩人,「有人」則是一名不知名(或假托)的年輕提問者。全詩共六段,篇幅頗長,卻主要有三條脈絡:一是年輕提問者的生活背景,二是詩人與年輕提問者的思想鬥爭,三是詩人在面對提問時的精神意象演繹,三者揉合渾成,延綿成敘事能力頗強的長詩。詩裡寫台灣歷史(日治、省籍、國族)和社會政治(眷村、學台灣國語、升學當兵、鄉愁、法律),但更搶眼的卻是詩人對年輕提問者的思考開展:

(⋯⋯)他顯然歷經
苦思不得答案,關於這麼重要的
一個問題。他是善於思維的,
文字也簡潔有力,結構圓融
書法得體(烏雲向遠天飛)

對著一壺苦茶,我設法去理解
如何以抽象的觀念分化他那許多鑿鑿的
證據,也許我應該先否定他的出發點
攻擊他的心態,批評他收集資料
的方法錯誤,以反證削弱其語氣
指他所陳一切這一切無非偏見
不值得有識之士的反駁。(⋯⋯)

發信的是一個善於思維分析的人
讀了一年企管轉法律,畢業後
半年補充兵,考了兩次司法官……
雨停了
我對他的身世,他的憤怒
他的詰難和控訴都不能理解
雖然我曾設法,對著一壺苦茶
設法理解。我相信他不是為考試
而憤怒,因為這不在他的舉證裡
他談的是些高層次的問題,簡潔有力
段落分明,歸納為令人茫然的一系列
質疑。(⋯⋯)

普通讀者不一定年輕,但也能輕易假想自己仍然年輕,抱著熱切但躁動的心,誠心詢問公理和正義的問題,而被問者則是一個思想成熟的詩人。所以「有人」可以是讀詩引詩的讀者,而既然作者已「死」,讀者更可以繞過或懸置楊牧寫詩的歷史語境不顧,將詩看成是蘇格拉底/柏拉圖式的對話錄。當然〈有人〉的思辯性並不在於公共理性,而是詩人與年輕提問者之間、思想與情感的交融和對壘,如同一個精神分析師跟其病人的相互移情作用。〈有人〉受普通讀者所喜,恰恰就是這種移情發揮作用:時代鬱悶、人心躁動,心志不夠堅壯者既需要公共倫理的解答(如公理和正義是什麼),也要藝術的慰藉(如讀詩、貼詩、或想像自己跟成熟的詩人對話)。

當然,這種讀詩的移情並不能解決現實問題,尤其不是為了社會政治困境找到出路,而是思考怎樣在政治和藝術的拉扯之間安身立命。後來楊牧寫了一本叫《一首詩的完成》的書,擬里爾克的《給青年詩人的信》,也整理以及宣示楊牧自詡成熟的詩觀和詩人想像。《一首詩的完成》有一章名為「社會參與」,詩人(假托)跟一名抱有詩人理想的年輕人來往書信,並提出了那個經典的兩難:「如何以詩做我們的憑藉,參與社會活動,體驗生息,有效地貢獻我們的力量,同時維持了藝術家的理想,而在某一重要關頭,尚且全身而退,不被動地為浩蕩濁流所吞噬,或主動地變成權利鬥爭的打手,為虎作倀,遂失去了當初所謂參與的原意。」但觀乎詩人所述,那並非邏輯上的兩難,而只是藝術修為的法度 — — 他是問「如何」,先兼善於參與社會和維持藝術家理想,然後再在兩難關頭,毫無妥協從濁流抽身,回到詩人的藝術理想主義軌跡。顯然在品位上,藝術高於世界,但除非到了生死存亡之際,否則兩者並非不可並存。

現實中的抗爭事業時有一種非此即彼的想像:不擇手段以達到政治目的,或守著道德人的最後防線。若將「道德」置換成「藝術」,想像亦然。無人能準確知道,何時才是政治的「重要關頭」,而每每在大轉折時刻,總是有人呼籲:藝術無力了,詩也無力了,上街吧,抗爭吧。但同時又有文藝人反擊道:詩終究是有力的,只是藝術的力量並不在當下,而在永恆。我無意評價兩者對錯,我只想說,對年輕人 — — 即楊牧的對話對象 — — 來說,他們總是主觀地希望相信後者,現實卻讓他們不得不接受前者。在這兩難之下,楊牧在《一首詩的完成》裡的說法才是有力的:選擇介入或抽身只在一時,詩終是詩人的家鄉。

楊牧寫道:「藝術求長遠廣博,希望放諸四海皆準,社會參與要快速把握時效,這個地方的大事可能是全世界其他地方的小事,倏忽囂張,為這目的所作的詩效用當然也很短暫,與『永恆』無緣」,「這是非常艱鉅的工作,一種挑戰 — — 幸好它是我們的『自我挑戰』,無非是因為我們在理想上有所秉持,不但要充份發揮我們的藝術想像,以美的完成追求詩的真理,而且還為平凡知識份子的責任感迫擊著,環顧左右,眼有不忍見者,耳有不忍聽者,在這樣一個公理正義幾乎都已衰頽敗壞的時代,中夜捫心,怎麼能不披衣感奮,覺得無論如何,無論我們是否已經追求到永遠的詩的真理,還必須調整筆鋒,以某種更直接朗暢的方式參與社會問題的批判 — — 是的,你既然是詩人,也是一個弘毅的知識份子,你怎麼能置身度外?」

那恰恰就是給〈有人〉的提問者、跟讀詩引詩的讀詩者的回答。楊牧懂得,不只因為他應也曾是這樣一類青年,更因為他在抒情詩人的路徑上看透了,世故了,以過來人的心思,觀照後輩的張狂和困窘:

(⋯⋯)我從來
沒有收過這樣一封充滿體驗和幻想
於冷肅尖銳的語氣中流露狂熱和絕望
徹底把狂熱和絕望完全平衡的信
禮貌地,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

許多年前,葉珊已通透地表示,浪漫主義是有層次的,例如雪萊就比華茨華斯、柯律治、濟慈和拜倫都高,因為「雪萊向權威挑戰,反抗苛政和暴力的人」。然則在《葉珊散文集》內這篇堪如詩學宣言的序言裡,最後卻是把葉慈放到頂層。他說濟慈、拜倫和雪萊早死,而葉慈則享高壽,有足夠的生命時間綜合、擴充和發揚各位前人的好處。我想的是,〈有人〉要表現的與其說是一種反抗,倒不如說是一種綜合:「善」(公理和正義)和「美」(詩的美學)各自對「真」(個人追求的真理)的爭逐,詩至終結,詩人也未有回答問題的意欲,而只是呈現當中從矛盾到昇華的情態:

(⋯⋯)我體會
他沙啞的聲調,他曾經
嚎啕入荒原
狂呼暴風雨
計算著自己的步伐,不是先知
他不是先知,是失去嚮導的使徒 — —
他單薄的胸膛鼓脹如風爐
一顆心在高溫裡溶化
透明,流動,虛無

我覺得即使你無意當詩人,〈有人〉的主題也是相關的,因此它才會比楊牧整個詩歌境域裡的意象與抒情盛景,更能敲進普通讀者的生命。我也不禁想起柄谷行人在《倫理21》裡對康德哲學的獨特演繹:柄谷說,審美行為應是「無目的性」的,但這並不表示我們要為審美而置倫理公義於不顧。所謂審美,不外是把真善的追求「置入括號」,即暫時不說。但作為倫理人,我們更應該知道進退,懂得在適當時候「去掉括號」,讓公理正義重返必須處理的日程裡。當代政治批評最常見的陋習是:要麼為了戰意而失去做人的格調,要麼過份珍惜羽毛、政治上就退縮了。楊牧在《一首詩的完成》所提之法其實就是,在社會參與跟藝術追求無法並存時,身為詩人就好把社會參與「置入括號」,先去進行一個詩人秉持一生的理想。然而生命流長,一時進退不足論英雄,懂得「置括」有時,「去括」有時,所需要的只有一點:成熟的心靈。

這難道不才是每個人都應該追逐的目標嗎?阿里士多德有個概念叫eudaimonia,公認難以翻譯,其意粗略地說,就是追求一種自我發展至完善的心靈狀態。〈有人〉之好,就是寫出了詩人的eudaimonia。 而對讀詩貼詩的普通讀者而言,暫不寫詩沒有什麼大不了,那不過是把審美置入「置入括號」而已。倫理和詩學從不矛盾,只要我們明白,世界就是在括號之內和括號之外運行不息,這一點就足夠了。

狂妄的閱讀適合顛覆
高蹈的書寫,陰曹的罡風
不能回溯那脈絡體會,遂一舉
將精緻的蛛網解構,摧毀

「詩本身不僅發現特定的細節
果敢的心通過機伶的閱讀策略
將你的遭遇和思維一一擴大
渲染,與時間共同延續至永遠
展開無限,你終於警覺
惟詩真理是真理規範時間」

我以楊牧〈論詩詩〉的末段作為此文的結語。詩中引號,正可作括號用。

(原刊於《明報》「世紀版」(2020年3月25日、4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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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正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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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ten by 鄧正健

香港寫作人。著有個人文集《道旁兒》(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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