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悼】四川老鄉‧中國女婿‧南坡居士 — — 漢學家馬悅然的側影

鄧正健
6 min readOct 29,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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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鄧正健

Source: https://bit.ly/2MXvwhZ

剛以高齡辭世的馬悅然,曾出版過一本名為《另一種鄉愁》中文文集,書裡文章題材寬闊,有學術隨筆、文學生涯的記述、生活瑣事、往事追憶和紀念文章。馬悅然作為國際知名的漢學家,其學術修為不用我們點評,可是其筆下雜文,行文卻意外地簡樸,矯飾修詞極少,偶然還夾雜了一點四川方言,絕不似一個文學修養深厚的人的筆墨,倒像一個粗懂文字的鄉巴佬,費盡他所認識的字去寫好一篇文章,讀來也感人肺腑。我們當然可以猜測,即如漢學名家如馬悅然,中文終究是第二語言,寫來自不能如母語般揮灑。但觀乎他的其他以中文書寫的文學評論,乃至文學創作(是的,馬悅然用中文寫過詩,寫過小說,還出版了),絕沒理由質疑他的中文書寫能力。因此,我們只好這樣設想:依書名,馬悅然以中文書寫雜記散文,正是一種鄉愁,他以鄉農般的質樸心思,以中文一筆一劃勾寫出他對中國地方、中國友人以至中國文化的深厚之愛。而他故意以四川方言入文,正好道出他對「四川」這個鄉愁源頭念念不忘,並已化入骨裡:他的漢學研究生涯,正是在四川進行方言考察開始。

但世人熟知的馬悅然(Göran Malmqvist) — — 一個瑞典漢學家,都是跟中國作家拿不拿諾貝爾文學獎的事情有關。有幾件相關逸事是這樣的:馬悅然說過,如果魯迅的作品不是在死後才給譯成英文,他肯定能拿諾貝爾獎;馬悅然又曾為向諾獎評委努力游說,要把獎頒給沈從文,最後評委在決定給獎,卻收到沈逝世的消息。他悅然曾力爭打破不頒獎給已死作家的規定不果,最後哭著離開會議室;到首位華裔作家高行健得獎,馬悅然卻因身兼高行健作品譯者和諾獎評委的雙重身份而備受爭議,但他一於少理,還聲言:「文學絕對主觀,沒有客觀標准,我為什麼喜歡高行健的作品?因為我喜歡。」同樣的爭議也發生在莫言得獎一事上,當時馬悅然甚至被捲入利益輪送的嫌疑裡,有人批評他,藉把莫言推上諾獎寶座,以賺取巨額的翻譯版稅。

其實,諾貝爾文學獎對馬悅然的人生來說,只是雖重要但篇幅不算很多的板塊。馬悅然首先是一位漢學家,一個熱愛中國文化、並願意花上整個學術人生來鑽研中國文學的瑞典學者。他早年專攻古代漢語和先秦文學,研究過四川方言、《左傳》的文法和上古漢語音韻學,又在北京待過一段時間當外交官,又曾將《水滸傳》和《西遊記》翻譯成瑞典文。如此經歷,說明了他具有紮實的中國古典文學訓練,而非只是當代中國文學的洋人買辦。

馬悅然早年受學於瑞典漢學家高本漢(Bernhard Karlgren),最初他跟隨高本漢學中文,高本漢給他讀的第一本中文課本,赫然是《左傳》。日後馬悅然回憶道,他跟老師的最大分別,是老師比他專注。高本漢專攻先秦文學,對現代中國文學無甚興趣,但馬悅然卻自稱,在漢學研究上他是個「不求甚解、萬能而一無成的人」,因為他「最怕的是太專門化的研究」。馬悅然曾為老師立傳,寫成《我的老師高本漢:一位學者的肖像》,書中描述的高本漢,是一位專注、木訥得有點冷酷、勤勉而謙虛、但學術成就斐然的典範型學者,是上代漢學家的風範。相對而言,他的學生馬悅然則更像是一個雜家(Jack of all trades) — — 這是馬悅然的自我評語。

高本漢對馬悅然一生的最大影響,不是授他古代漢語的學問,而是叫他去四川考察方言。大概每一位嚴格的西方漢學家,都必須有一段青年浪遊中國山河的經歷。高本漢曾於清朝滅亡前一年到中國北方收集和整調方言,到學生馬悅然來到四川,已是國共內戰末期、中國即將變天之際。日後在《另一種鄉愁》的各篇文章裡,關於四川的記憶影子始終縈繞不去,不論是學術隨筆還是散文雜記,四川彷彿都是一個隱藏主題。例如他曾在峨嵋山報國寺掛單,跟一個老和尚學習唐詩和佛學;三十年後,馬悅然回到峨嵋山腳,竟特意找回一個當年曾替他當擔夫的農民,這農民竟然還記得,當年曾跟這位「馬洋人兒」一同被山賊打劫,多年之後,他仍為這位洋人老朋友丟失手錶而感到可惜。

台灣詩人商禽在替《另一種鄉愁》寫的序詩〈峨嵋山的函數〉中,便收有以下長句:

峨嵋山的函數除非是個變數我也想參加一份我曾在馬悅然的文章裡跟著他的句子以我顫抖的雙腳去攀登雲務中覺得踏到父親的腳印

峨嵋山的函數也得把馬悅然算上他曾在報國寺掛單拜方丈學詩雖然不是和尚卻喜愛禪他有許多舌頭每一根開不同的花說不一樣的語言散發不同的溫度解凍了一支冷藏多年的火把

商禽是四川人,馬悅然自認也是四川人,於是他們是同鄉酒友了。通部《另一種鄉愁》,透露了馬悅然除了是國際知名、如穿花蝴蝶般的大學者大評委之外,還有其樸素和原始的面貌:他既熱愛高雅的文學,也對四川風土人情念念不忘。從這角度說,他喜歡沈從文、高行健和莫言,還有他一直熱烈推介內地小說家李銳,便來其有自了,當中自然有批評家的文學判斷,也莫不包含了他對中國鄉土氣質的熱愛。

當然我們也必須提及馬悅然的中國妻子陳寧祖。青年馬悅然正是在考察四川方言時認識少女陳寧祖的,兩人相識、相知,卻含蓄得差點來不及表達愛意。直至內戰尾聲,四川政局不穩,馬悅然不得不離開四川前往香港,兩人差點在戰亂中永別。終於馬悅然鼓起決心,發電報向陳寧祖求婚,經過一番周折,兩人終在香港道風山完婚,恍如一幕傾城之戀。繞為令人細味的是,馬悅然仔細記述了他這「馬洋人兒」和這位中國妮子的愛情故事,但婚後多年的生活卻鮮有提及。他曾寫道:「我現在不談寧祖跟我怎麼過的蜜月,也不談我們回瑞典去旅途上所經歷的一些奇事,更不談我們在一起過的四十六年的幸福生活。這都屬於我自己。」他把跟陳寧祖的婚姻生活,全到留給自己。

多年以後,陳寧祖比馬悅然早逝。馬悅然才為亡妻寫下兩段令人沉吟良久的俳句:

天色漸暗了
讓我拉著你的手:
我們快到了。

天空的星星
是死者之眼睛麼?
愛人!你在哪兒?

這兩首俳句記錄在台灣作家陳文芬跟馬悅然所作的一篇訪問裡。其時馬悅然已近八十,卻熱衷於小型創作,也愈見其挑皮一面。他自號「南坡居士」,以中文寫成仿 日本俳句體的作品《俳句一百首》,同時臨摹了俳句應有的戲諧;及他又受莫言啟發,自《水滸傳》、《聊齋誌異》等古籍取材,並以方言、網絡語言入文,寫成合稱《小說九段》的九篇小小說。其詩句其小說,活潑詼諧,與其漢學家、翻譯家、諾貝爾文學獎評委的莊嚴身份大異其趣,卻更表現出馬悅然對民間語言的偏愛。後來,他以《小說九段》的風格續寫了共六十篇小小說,並與另一作家「臺灣小妖」的作品合編成小小說合集《我的金魚會唱莫札特》,為晚年馬悅然的作品列表添上可愛的一筆。

順帶一提,「臺灣小妖」即是曾訪問馬悅然,也是馬悅然第二任妻子的陳文芬。

(原刊於《明報》「世紀.六合文藝」(2019年10月26日),刊登版題為〈南坡居士的第二鄉愁 ——漢學家馬悅然的側影〉,https://bit.ly/32Xqmr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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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ten by 鄧正健

香港寫作人。著有個人文集《道旁兒》(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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