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射向無垠的文學機器:駱以軍《明朝》與小說未來

鄧正健
8 min readDec 31,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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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鄧正健

source: https://www.mirrorfiction.com/news/252

駱以軍小說《明朝》可以說是52年前卡爾維諾「文學機器」構想在某種維度上的實現。嚴格來說,自《西廈旅館》展示了駱以軍如魔如妖的文學組裝神技之後,他的小說或多或少都暴露著這種痕跡,但《明朝》作為一部以科幻為底氣的非科幻類型小說,其所運行出來的高維度,無法不令普通文學讀者以致水平一般的評論家,感受到一種被扭曲時空輾壓和吞噬的慌亂感:難道當代文學/小說的進境就是以這種欺壓讀者感受性的方式完成?

1967年,卡爾維諾在法國前衛文社「潛在文學工場」(Oulipo)的誘發下,提出了一個名為「文學機器」的構想。他以帶有波赫士式魔幻無限感的想象,描述了一部可不斷測試文字組合方式的超級機器。當時沒有人工智能,電腦也仍在硬體極為笨重的初始階段,但卡爾維諾卻說道,我們大可以透過反複組合文字(字母、詞彙、句子結構),作為創作未來小說的方法。組合方式的可能性並非無限多,但無疑是人類小說家腦袋所無法再法像的多。 一部文學機器所生產出來的小說,絕大部份是毫無意義的文字垃圾,但總會有一些是人類小說家所無法創作出來的極品(而且數量不會很少,因為機器可以處理數量極大的文字組合可能性)。在現實世界的人工智能發展中,我們已經看到了關鍵一役:人工智能AlphaGo劃時代地擊敗了圍棋棋王李世乭。透過深度學習(deep learning),AlphaGo有能力將世界上曾經出現的所有棋局的學習一次,再演算出一些前所未見得令當今所有優秀棋士都無地自容的棋步。

駱以軍《明朝》中有對這段事跡進行科幻式續寫:未來世界是AlphaGo及其後代的天下,新型號AlphaGo擊敗舊型號,然後又被更新型號打倒,人類已不再具備下圍棋的資格了。但通部《明朝》最核心的科幻設定,卻是奇異地來自劉慈欣的《三體》。《三體》講述了一個人類文明滅亡的可怕結局:文明水平遠遠拋離人類的高維度外星種族歌者文明,以兵不血刃之態將太陽系壓成二維。而駱以軍就是在這個災難點上,續寫了一個名為「明朝」的後人類宇宙續命計劃:將有關明朝二百多年歷史的所有數據全都壓縮儲存在一巨大工人智能裡,趁太陽系尚未被二維化之前,將人工智能機器射向無垠宇宙,待萬年之後,人工智能在某遙遠星球降落,重建「明朝」。

貫穿小說的,是「我」和「我的機器人」的對話。在小說某些章節裡,駱以軍曾鉅細無遺地描述了這個科幻構想的具體形態,例如這個稱為「明朝」的星球表面會被劃分為十六個區域,依次是明代十六個皇帝的區塊,這種以地表空間表現歷時之法,最終會在末帝崇禎之後接回初帝太祖,形成了一個以幻燈或卷軸方式將歷史空間化的外星移民行為。

但駱以軍其實、的而且確不是寫科幻小說 — — 對《三體》的互文指涉只是一種文學符號的想象延伸,而決非對劉慈欣硬科幻史詩的故事接續。事實上,所謂「明朝」計劃,並非小說情節,而是小說本身就是這個計劃:「明朝」是一個以當代小說形式表達卡爾維諾文學機器構想的嘗試,儘管作者本人應該不會承認,他在《明朝》示範了跟人工智能對大量資料數據作分析推演大有雷同的小說創作形貌。有明一代,華麗浩繁而妖嬈耽美,上有疑似中了詛咒而基因突變的朱氏帝族,歷代痴兒渾人輩出,悄靜地在深宮中大耍怪癖,等待帝國的緩慢死亡;下則有各展風情的墨客文士,至情至深,也淫惑到毫巔,竟同時遺下《牡丹亭》和《金瓶梅》於世,亦產出了像李贅和柳如是此等風流人物。駱以軍說:「選擇明朝,恰好不是因為它美,而是它醜。」明朝之醜,在於種種怪癖,對腐物殘骸的迷戀,卻被修飾得猩紅碧綠。小說中不斷拋入應該是駱以軍所迷戀的明代人事,他卻總是將這些人和事,跟「明朝」計劃的科幻構想,與當世台灣時政和作者本人所聽聞(或構想?)的草根故事和文壇逸聞,作編織密度甚高卻又似率性拼繪的互涉書寫。例如錢謙益成了一部高智能AI,但又與仇英、唐寅等幻化入一個現代老暮男女的風流故事中;有時駱以軍又暴露了他跡近失控的考據癖性,把如《本草綱目》裡的藥方、徐渭詩文書畫中的精微之處,或甚是《金瓶梅》西門慶的艷異性癖都寫到青筋暴現,又絲絲入扣。

駱以軍的《明朝》 — — 其實就是他的「明朝」計劃 — — 大可說成是他對此明朝既華美又醜殘之世的機器性再現,它既非VR ,亦不是克隆,而是更為動態、維度跳躍更密,明暗變化擴展刪減明示意會留白落墨兼而有之的大幅水墨、章回小說、或走馬幻燈 — — 這裡既沒歷史書寫或現實主義小說的時間線,也不是像《萬曆十五年》那種痕跡分明的歷史切片,而是任由小說家隨意抽取、切入、逃轉,又從另一個歷史點裡再行落墨、化開,儼然把一個幾乎沒可能作線性書寫的巨大明朝資料庫壓縮,再投映成一個或如大觀園又如主流公園的超巨型文學模型。

科幻意識對當代小說創作的催化作用不可小覷。跟駱以軍同代的董啟章,曾在小說《愛妻》中寫過一部「葉靈鳳機器」,試圖描述一種文學機器狀態:把葉靈鳳全部作品輸入人工智能,看看能否複製另一個葉靈鳳。但這在《愛妻》中是一個「小說情節」,董啟章的寫法仍是規範於傳統小說故事敘事,而在《明朝》中,駱以軍則是直接以小說書寫模擬人工智能複製過程,當中超越了普通讀者理解小說故事的一般性思維,即:以把握小說敘事線索為辨識小說的根據 — — 這種方法早在閱讀《西夏旅館》時已行不通了。《明朝》篇幅上不及《西夏旅館》,但其的「超敘事性」卻猶有過之。情形就好像有一部小說AlphaGo,以高出一個智能層級的身段,屈辱性地打敗了人類一樣,駱以軍似乎一直在測試一種超越人類文學讀者所能理解小說書寫模式。

小說是文學機器,但它不是一部因循僵固的大鐵器,而是一部德勒茲式機器:持續動態,生成,嬗變,盤根錯節又在逃逸和正軌之間反複折騰。既然小說敘事 — — 正如卡爾維諾的構想 — — 是一種字詞的組合,它必然是一維線性的,而不如繪畫的二維,或虛擬/擴增實境的三維。小說書寫不論怎樣炫目,其生成路經終究受制於紙筆書寫的習慣,無法向二維或更高維度擴展。駱以軍式的小說迷宮當然沒有超越這物質性限制(是以《明朝》仍然是按傳統編印方式出版,沒啥特別),可它卻示範了如何將高維敘事壓成一維,然後在一維線中遭遇高維空間暴露出來的紐結。「明朝」作為一時空與文明的總體集合,並不可能被完整書寫,歷史學家和傳統文人舊策略是局部化和切片化,以圖投映出更大的全景,但此舉注定會導致失焦,使全景變得模糊。《明朝》的方法卻是印象派式散點,外加水墨的濃淡乾濕,大批明朝士人痴子被抽寫,形成不拘局部的散點,同時駱以軍又藉其擺動力強勁的行文,不斷將散點拉開、淡化,再畫成一幅水墨。

《明朝》全書以「我」讓「我的機器人」學習仇英〈桐陰畫靜圖〉為始,在結尾中卻把《三體》中太陽系被二維化一刻所透現的梵谷〈星夜〉改寫,變成一張皮香肉嫩、巧笑倩兮的美人圖。其意不無緣生緣滅之樣態:《三體》中的人類文明以致三體文明,終敵不過維度的空間限制,正如「明朝」計劃只是一個科幻情節,卻不可能是小說作創作構想,這是因為這並不是一個人類小說家所能完成的。在卡爾維諾基提出「文學機器」一刻,就預言了人類性的文學之死。雖然作為小說家的AlphaGo的尚未被創造,但在駱以軍創作《明朝》一例上,我們似乎已隱約嗅到文學的後人類可能:首先高智力的小說家(如駱以軍)創作出普通讀者和評論家已難以直接閱讀的小說,同時也「發明」了一種機器書寫小說的可能方法,這種方式並不是一個人類可以完成,正如《明朝》只不過是「明朝」計劃的草稿、或是作為高維度書寫的「明朝」計劃的低維度展示。駱以軍儼然就是未來文學的李世乭,是小說從人類過度到後人類的轉折點。

當然上述圖景看似絕望得誇張,也太科幻了。正如駱以軍在回應AI 能否在文學上打敗人類時,就斬釘截鐵地說:「不可能。AI 差距太遠了。這像是主體對抗異化,但我們只要回想曹雪芹、沈從文、甚至張愛玲,人類有太多的感性、感覺。」因此,對於文學機器的可能性,我們寧可相信是「人機合一」。事實上已有人類作家借人工智能協助創作,也有被人類作家教導餵食的詩歌生產機器。《明朝》中以「我」和「我的機器人」一對活寶的對話催生情節,隱約就是以此為喻,小說中的奇詭淫極,盡是駱以軍的小說家意志催逼鼓動的結果,是故他終究沒寫出像《三體》一類的科幻史詩。科幻小說始終是機器性的,它追求嚴密、精巧,緣著科學邏輯的唯物宇宙史觀去想像未來;而文學性文學(似乎尚未有一個合適的說法描述駱以軍這類非類型作品的「類型」,純文學?嚴肅文學?太老氣了)所依仗的則是人類「太多的感性、感覺」,屬「人」之物。但《明朝》則兼有兩種根性,以機器建造如龐大Matrix一般的高維度小說架構,再將明人事跡跟當代人故事的對列互滲吸收為血肉肌理,養餔著這部文學機器進行德勒茲式生長 — — 儘管一部《明朝》,還是被駱以軍作為一個「人的小說家」的妖嬈人氣浸泡得如舌燦蓮花。

(原刊於《明報》「星期日文學」(2019年11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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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正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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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ten by 鄧正健

香港寫作人。著有個人文集《道旁兒》(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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