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步散遠了

鄧正健
Mar 26,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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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木心在雪地散步

木心有一篇叫〈明天不散步了〉的文章,整篇都在寫散步。他寫自己在瓊美卡區散步,琼瓊美卡應該只是代稱或隱喻,而非實寫紐約城區,這是木心的手法。於是文章寫成了散步中的意識流,是融景入思,不是記敘文。但木心品味其實更高,他提到散步時有「清鮮空氣中的游泳感」,中文裡有「如沐春風」一詞,而我之所以說他品味高,是他不是用「如」這比喻語,也沒寫「春風」的濫調。散步裡,不是輕浮的靜謐,而是思想的高頻躍動,木心總會想到文明的大美,一氣呵成,沒一點勉強。我忽然想到日文中有「散步」和「散策」的區別,散步是隨意,無目的,胡亂走走,而散策卻是有意,邊走邊看,邊看邊想。木心沒分得那麼細,或說,他的「散步」本就有「散策」之意,也比「散策」更高緻。

散步有意。但我更願意說,散步之「意」有點像太極拳,有意而無招。關於散步,我的知識背景叫我無法不想起波特萊爾的漫遊者,Flâneur,日後被班雅明借題發揮,一眾所謂城市研究者熱切追捧。Flâneur有其目光,閒蕩,張望,對城市景觀過度敏感,更甚是要把自己的散步身影融入景觀,來個萬化冥合。我少年時也曾一度迷戀過這意象,但中年以後就不了。大概我後來覺得,Flâneur不是身份,而是現代性病徵,用以診斷現代城市的重重怪事,例如資本,例如商品,又例如意識形態。所以十多年前的文化論者不時拿它來書寫香港,更說成是香港城市之美,我就覺得不妥,那太像城市散步的招式套路了,意境猶有不及。

如此一說,才見木心的好。那篇通篇談散步的文章,卻以「不散步」為題。文末他說:事物失去第一重意義,第二重意義便顯現了。木心自覺跟第二重意義更近,但他在這第二種意義中散步也儼然迷路了。他每有逸樂,哀愁隨之而起,到知道哀愁什麼,就不哀愁了。他總結說,「生活是這樣的,有些事情還沒有做,一定要做的」,既然有事沒做好,那就 「明天不散步了。」散步有時,不散步也有時,或許該說,散步是為了感悟生活,感悟來了,連步也不散了,回去好好生活吧,別再拿散步當生活。友人開了一個「懷疑人生就去散步」的專頁,我覺得重點還是在於:散完步,就好返去生活啦。

後來木心回國,回到他的烏鎮。有人問他當年為何離開中國,他回答說:「那是散步散遠了的意思。」華人最愛講離散,要麼落葉歸根,要麼花果飄零,不然就是大剌剌地反對離散,我從沒聽過有人像木心一般,用散步來形容離散。散步散遠了,就是「先不回去」的意思,卻未必是「不回去了」的意思。少時跟摯友、跟戀人散步,散步久了,不捨得,不願回去,就索性繼續走吧,或散步到他或她的家,待明天不散步了,才回去。我看這是有意的率性,不拘於「散完步就好返屋企啦」的套路。至於木心的遠,不只是物理距離,也是心理距離,卻絕非那種「祖國即敵國」的對抗意識,而是當你邊走邊想,正想到的酣處,便多走幾走,好把問題想得更深更遠。

木心有沒有家國鄉愁呢?肯定有,不然文章裡他不會寫「哪天回中國」 — — 而他留心的居然是,哪天回中國,能說出大半花草的名字,會是很愉快的。因去國而愁,但當知道此愁為何物,就不愁了。屆時散不散步,是去是回,都不再重要。

我是為了不用再想要不要去散步,才去散步。

(《明報》世紀版,2022年3月24日,https://bit.ly/3tCyRY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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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ten by 鄧正健

香港寫作人。著有個人文集《道旁兒》(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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