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連髮型都捍衛唔到,又點捍衛XXXX呢? 這是某政治人物的名言。我對此人殊沒好感,但欣賞這句志氣話。後來此人沒再留那搶眼的髮型,看起來順眼了,而XXXX也不再怎麼需要捍衛了。如今天下太平,你懂的,於是有聲稱作育英材的人,會叫學生別捍衛髮型了:女生頭髮別太短,男生頭髮不可長。更荒謬的是居然還說這不是性別定型,而是為整潔,為樸素。總之,必會有人為了捍衛既有規則,而放棄捍衛常識和理性。
我不欣賞你的髮型,但我誓死保護你留任何髮型的權利。對這一立場,我從來沒有懸念,尤其是我的髮型從來沒有被人欣賞過 — — 別誤會,我早過了需要別人欣賞自己外表的年紀,也沒什麼少年創傷,我不過是在捍衛髮型的漫長生命史中,一直沒找到一個值得我義無反顧地捍衛的髮型。我的髮,天生粗而硬,動聽點說是不用擔心中年脫髮,老了也濃密;但流弊是,髮量永遠過多,髮型溝唔薄,各種理髮店中常見的髮型,都難在我的髮上維持理想面貌。
一個關於我頭髮的評語,已在不同理髮師口中出現過無數次了:你啲頭髮太厚喎,溝太薄就會豎起;你後尾枕啲頭髮倒生,唔留長唔好睇,一係你就鏟高晒佢。那時我通常會望望理髮師,報以一個無可奈何的表情,然後說:咁你話事啦。
所以我早就明白,髮型於我,不是觀瞻問題,而是立場和姿態。某年我跟那位爭議髮型平權的男生幾乎同齡,我第一次留長髮。男生長髮的保守標準是:前過眉、側過耳、後及衣領。但隨著我的頭髮愈生愈長,我也把長髮標準上調:及肩,可紥出一條小馬尾。我之所以留長髮,絲毫沒有平權意識,而是剛好抓到一個男學生留長髮的良機。
那一年我是學校劇社的幹事,剛好要演一個流浪漢角色,那是戲中主角。不知為何,從沒有人想過可以替我戴假髮,而是著我把頭髮留長,再用一種味道很臭、疑似過期的髮乳把頭髮弄成亂草,就成了劇中流浪漢的造型了。又剛好那齣劇拿了學界大獎,劇社整年的活動,就是把戲重演又重演,好像演了五次吧?整間學校師生大概都認得我。
又剛好的是,我就讀的那幾年,大概是我那所著名殖民地男子官校校風最放任的幾年。我清楚記得,在那個小息,我的長髮已剛好垂到肩上,厚厚的髮量形成頭盔狀蓋在頭殼頂。我在學校走廊巧遇校長,他個子矮小,戴著一幅金絲眼鏡。狹路相逢,我免不了大大聲叫一聲「校長早晨」。校長對我這小子當然早有所聞,他打量著我,便問道:「你啲頭髮咁長嘅?」而我已記不起當時為什麼會這樣回答他:「係呀,齣戲仲要做呀。」然後校長擺擺手,好像說了一句「畀心機」之類的話,就施施然走了。
這大概我是少年時期最美好的一刻。我一直懷疑,當年留長髮,僅僅只是為做一些反叛的事,但青澀如我又確實做不出什麼花樣,就只好在髮型上落墨;而又剛好有「仲要做戲」這爛藉口,更恰巧這位放任的校長又默許我拿這爛藉口矇混過關。我感覺非常良好,甚至不理別人對髮型的劣評,斷斷續續地把長髮留了十多年。當年總有好心但無知的人問我,你學鄭伊健嗎?我例不答,心卻想,我怎會需要學人呢,那是我濕潤而充滿汗臭的青春印記啊。
多年後我曾理過一個skin head,拿一個剃髮鏟,自己理會得了。那應該是為了學習某些名人,試圖用放棄髮型來展示自己的實幹和練達。但中年以後,我始終保留著一個保守的男性短髮,不長也不太短,不溫亦不火。直至聽說有男生捍衛留長髮的權利,我才想到,年輕的我跟今天的他原來是生活在兩個平行宇宙裡:一個是有校規的世界,但我卻可以靜雞雞地反叛,而不驚動成人;另一個也是有校規的世界,但孩子除了冒著被打壓的風險進行高姿態反抗,就只有乖乖地做個樸素的孩子。第一個宇宙不是特別美好,但第二個宇宙,明顯更壞。
(《明報》世紀版,2022年7月28日,https://bit.ly/3OPbOB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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