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國初雪

鄧正健
Dec 21,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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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散群體共同張望初雪,是近日網絡上的風景一道。天氣洗版的事,在亞熱帶香港亦不時有,十號風球,豪雨成災;美好一點的,或有一道鮮見的跨城天虹,或有如龍似鳳的巨型雲彩。

可是初雪不同。

溫帶島國的疆域其實不少,點鐘雖沒時差,初雪卻有。有些城鎮下雪較早,預告了別的地區一兩天內才起的雪。我所在的小城於深夜下雪 — — 應是清晨,但深冬日照短,六七點鐘寣醒,天仍漆黑,卻在黑漆深處飄落花碎白雪。而後數天,網上陸續有人貼出雪景,都說是今年初雪。如雪散居島國各處的香港人,相距百里,所看雪色不是跟明月般是同一個,但看雪的時刻跟意境相若,就成了離散群體的圍爐之暖。

初雪是冬天裡第一場雪,不以年計,是以季節計。在亞熱帶生活的人對雪的領悟,多滲雜著旅遊觀光經驗,雪未有成為日常。初雪來時,我想到了三件事:一是雪果然美;二是溫帶居民早該習以為常了吧,雪該沒成為他們大驚小怪的理由;三是我得馬上處理雪帶來的生活不便了。關於第二事,我原來也想當然了,溫帶居民都會網上貼雪景,為雪色喝采,他們所習以為常的,只是第三件事:關於迎雪的生活智慧,他們早就瞭然在胸,當雪一來,若不是天災級別,就馬上輕輕巧巧的挺過去。

我清走車上積雪,安頓好孩子見雪狂飆的情緒,有點空檔,才淺嚐一下我想到的第一件事。「雪果然美」是什麼意思?雪是美,雪即美,我早就知道的,但所謂審美無非是一種身體感受,「知道」並不算。正如我知道韓劇裡常有初雪場景:那是一種濫情俗套的愛情意象,戀人共步隆冬,忽而飄下雪花,彷彿就是一首能登流行曲榜首的情歌作背景音樂,叫萬千觀眾一同感動。為此一筆,我增添了對雪之美的猶豫。

當然雪真的飄下來一刻,你的美感經歷是樸素的,或用美學述語:是「無目的」的,即先不為眼前的「美」賦予任何的文化意涵。我不是因聯想到驚世愛情,才覺得雪是美;也不是想到任何昔日的個人或集體記憶,才聯想到「雪」是一個已有大量所指的文化符號。雪是美,因此雪本身是美 — —

但我對這定言令式說法,依然是滿猶豫的。那天我走出屋外,街上已積上薄薄雪層,飄下的雪更綿密了。我抬頭直往上空望,天已是日晝白,在雪花飄下的路線中間,我彷佛看到一個消失點。這天空中的消失點,我曾在抬頭看雨時見過,尤其當雨勢愈大,雨線更筆直快速,消失點就更明顯了。可雪的消失點不是這樣,雪不像雨般急落,而是緩緩飄下,於是雪彷佛就是慢鏡頭的雨。亞熱帶多雨而急,映照出香港城市的高時速;而雪於我,則好像把我已運行多年的香港生理時鐘推慢,我抬頭,望向雪的消失點,時間確確實實是走慢了。

錶沒帶,只依著當下的時間感緩踏雪地,前行。我沒打算學古人一樣,尋什麼雪中紅的剛毅,我只用簡簡單單的視線,蹓躂四周的靄白。雪之白是壟斷性的,它不如霧霾將原風景的色澤溝淡,而是大刺刺地將白色掩蓋其上。樹上雪如葉,遍地皆白而不再分辨到街路上的人工間隔,也莫說溫帶小城裡小屋群上的斜頂,不再有任何個性了。那是一道雪景,白而冷,冷則凝,於是本來流動的城街也被定格,像熵盡而熱寂,一種時間上的雋永感油然而起 — — 我不稱它為崇高或永恆,那其實只是幻覺,因時間凝定,便使任何微小的移動都變得非常慢長。

我的步履蹣跚,雪上踏出了鞋印 — — 自此我的行踪也在數天內雪融前都被凝固於此。而我也不再念念不忘「雪果然美」的說法了,雪靜謐而肅穆,叫我暫時不去惦念紛擾的世界。

(《明報》世紀版,2022年12月15日,https://bit.ly/3VeOY9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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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ten by 鄧正健

香港寫作人。著有個人文集《道旁兒》(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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