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的背影

鄧正健
Sep 11,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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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小女背影

某次說起,初讀朱自清的〈背影〉時如何如何。友人說感動,我則說無感。此文跟好些民國時期的散文一樣,是我這一代人受中國語文教育的集體回憶(至於「這一代人」的年齡跨度有多闊,我沒把握說)。當年我揣摩老師的意思,文章的感動位應在作者看見肥胖父親努力爬過月台買橙的「背影」那一刻,「淚很快地流下來了」。文章裡他前前後後哭了四次,我輩學子啊,大抵也感覺到箇中父愛吧。

當然,沒有,一點也沒有。那時我只覺文章寫得造作,像二流電影的場景,作者也沒解釋他為何爆喊,單憑抽象的「父愛」兩字,說服不了讀書時的我。後來知道多一點文章背景:原來朱父是個敗家仔,又娶姨太太又變賣祖母家當還債,年輕的朱自清該是恨這不成器的父親的。況且朱父一向待子嚴苛,朱自清自小怕他;而自己離家已久,跟父親亦一直無話,既恨且怕又疏離的父子關係,單憑一個背影,居然就令朱自清淚直流下 — — 我不是覺得此淚廉價,而是覺得媚俗 — — 媚所謂「父愛」的俗。

借昆德拉關於媚俗(Kitsch,我也喜歡用「刻奇」這譯法)的著名例子說說吧:當看見草地上奔跑的孩子,由刻奇引起了兩行前後緊密相連的眼淚:第一行眼淚是:看見孩子在草地上奔跑,多好啊;第二行是,跟全人類在一起,被草地上奔跑的孩子感動,多好啊。昆德總結說:是第二行眼淚令刻奇更加刻奇。

近日,我經常有把背影跟昆德拉式刻奇聯繫一起的體驗:看見我三個孩子的背影。

事情當然如朱父買橙一樣,是突如其來的。溫帶小鎮地廣人稀,我打算陸續訓練孩子踩單車返學。九歲大兒子早就懂得踩單車,我的工作只是著他熟習返學路徑,再給予他自行應對路面狀況的信心,就放手讓他去。某天天氣好,我說,你去吧,然後他便揮別了我,轉過頭,便踩著他的坐騎絕麈而去。我看著他瘦小的背影,原來已經不瘦小了,而是幾近一個有能力駕馭前路的少年背影。那一刻,我確實有點刻奇的淚光。

一不離二,到六歲次子學踩單車了。他自小內向,個性不靈活,某天我說要拆掉單車輔助轆,他口裡說好,但我知他心裡害怕 — — 怕踩不了,也怕追不上經常絕麈而去的哥哥。於是我花了暑假中的整整一個星期,天天跟他到屋外練習。小鎮車也稀,某天天氣也是好,次子終於在一條無車的馬路上踩了腳踏一圈,兩圈,三圈,然後單車再沒翻側過。次子表情冷靜,一直向前踩,我在他身後邊追邊叫:「踩到啦,好叻呀!」然後我看見他踩單車的背影愈縮愈小,我追不上了,便停下腳步來。又是一個刻奇的時光。

我嘗試理性地解釋這一感覺。孩子成長了,我也可漸漸放開手。孩子背影有時間性,它象徵了自己為父身份的轉折時刻,孩子懵懂的昔日已過,在未知的未來裡,他們已不需要回看我的目光,也不用讓我看見他們惶惑的臉 — — 其實這種背影早已在我為父生涯中不斷出現:從孩子初次學懂轉身、背朝天學爬;到坐起身子、背向我私玩心愛的玩具;然後當然是學懂走路,孩子邁開綿密的小步,一搖一晃的背我而走,那情景如果在草地上發生,就恰恰是昆德拉那場景的精巧版 — — 但我私心地覺得,兩者是不同的,昆德拉說的是一種時空凝固的小確幸,正如〈背景〉寫的父親背影,也是一個突然忘掉前麈、浸淫於那莫名其妙的父愛的凝固時刻。而孩子的背影,嗯,我輕輕忍著淚(其實眼裡是沒有淚水的,「淚」只是文學修辭),沒讓淚流出來而令事情變得俗氣。

至於三歲小女兒呢?她最好動,但終究年幼腳短,仍踩著沒踏板的平衡車。某天天氣同樣好,我著她踩進屋外的小樹林,她俐俐落落就踩到老遠,於是我又看見她仍帶著嬰兒肥的小背影。好吧,我不寫了,即使感動,也要適可而止。

(《明報》世紀版,2022年9月8日,https://bit.ly/3B7n6M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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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ten by 鄧正健

香港寫作人。著有個人文集《道旁兒》(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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