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生最終沒有去排隊瞻仰女皇靈柩。溫帶島國天氣轉涼,他很意外竟有如此多人排隊,在泰晤士河岸列出一條達數公里的哀悼人龍。他認識的香港人朋友之中,也有前去排隊的,更有人專程到溫莎堡靜候,觀看女皇長眠之地。溫生當然試過瞻仰遺容,家中長輩,也有不幸離世的同輩。他不甚喜歡這中式喪儀,殯儀化妝師總是把死者化得不像原樣,他在殯儀館裡隔著玻璃瞻仰,也有圍在靈堂中央直接觀看,說實話,他覺得痛心,覺得死亡很近很醜陋,而這醜陋也直接反映在死者的遺容上。溫生在媒體轉播中看見女皇的靈柩,一個不鋪張、不像古代帝王豪巨的小巧棺木,上鋪皇室旗幟,以及錦簇鮮花。英文叫Lying in state,瞻仰的是靈柩,不是遺容,而女皇自登基時的少女神色、香港人熟悉的「事頭婆」中年樣貌、到近年銀髮耋耄之態,早已貼滿街頭。那是一個莊嚴而奇妙的哀悼時刻,溫生沒可能不被觸動。
我問他,有沒有做什麼實質的悼念行為呢?溫生說有,帶女兒去皇宮門前獻花。我說你女兒懂得是什麼狀況嗎?他笑說,當然懂,都中學了,怎會不明白?我說不是啊,我是指她有沒有香港人那種情緒?溫生一呆,沒正面回答我,只說女兒不是殖民地香港人,由她選擇自己的身份情感吧。女兒不知「事頭婆」是什麼意思,只知校裡同學大都愛戴女皇,對女皇離世有種不慍不火的傷感。溫生順道告訴她,中文裡帝皇死亡叫「駕崩」,女兒說,這詞我聽過,「女皇駕崩了!」女兒道。但英文裡好像沒有?同學都說「The Queen is died」,老師就說「The Queen is passed away」啊。溫生一時語塞,隨口應了一句,我再查查吧。
從女皇駕崩到國葬,一星期多的哀期,溫生忽然跟女兒講了很多皇室歷史。他其實很不熟,甚至曾問過我,我就說,趁女兒返了學,刨刨維基百科吧,簡單直接。女皇是虛君,而溫帶島國則是一個君主立憲國家 — — 這是溫生本來唯一所知的溫帶島國政治。有一本書上是這樣寫的:溫帶島國是一個表面是君主制、實質是共和的國家,女皇跟皇室基本上只有象徵性 — — 而溫生更喜歡說是「禮儀性」,皇室儀式繁縟但莊嚴,就像一所大教堂裡的氛圍。溫生沒有宗教信仰,也聽說溫帶島國的人民自稱基督徒的比例很高,但返教會的人則很少。對此他絲毫沒有反感,反覺得單純迷戀這種宗教氣氛,而無任何信仰包袱,更接近自己的性情。
國葬日,新聞說有反對君主制人士在群眾間叫囂,最後給警察帶走。女兒也跟溫生說,有同學說不應再有君主制。溫生問我怎樣看,我笑說那就是自由啊,從沒聽說有任何一個皇帝能容忍人民反對帝制的,現在這裡就有了,不是很好嗎?溫生又一呆,沒有回答我,他只覺得不知怎樣跟女兒解釋應否保留君主制一事,就只好替女兒補了幾回溫帶島國史,簡說了《大憲章》、光榮革命、跟幾個溫帶島國殖民主義的歷史轉折位。「那為什麼大部份人都喜歡女皇呢?」女兒問。溫生說,大概就是,即使你不認同君主制,反對殖民主義,你也會感覺到女皇的美感吧。什麼美感?女兒又問。為皇室和人民服務的承諾呀,溫生說。他說的是1947年伊利沙伯公主開始履行皇室職務時,她曾起誓,無論生命長短,都將之奉獻給人民和皇室。當女皇是一世的,卻一點實權都沒有。然後溫生看到有香港媒體悼念女皇時說:「事頭婆,終於收工啦。」他看了女兒一眼,知道女兒永遠不會明白這種幽默。
爹哋,有彩虹呀。女兒叫道,並把手機遞給溫生。一輪天虹劃過倫敦,剛好跨過如今已改稱為「伊利沙伯塔」的大笨鐘上空。這時溫生剛好看著在溫莎堡裡,女皇的皇冠、權杖和寶球自靈柩上取下,宮廷大臣把宮廷白仗折斷,放在靈柩上。他截了圖傳給我,並附上一句「事頭婆收工了。」 還有一個哭哭emoji。
(《明報》世紀版,2022年9月22日,https://bit.ly/3BvODa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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