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們

鄧正健
May 29,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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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們畫圖,有時候為的實用 — — 這是我初中時一篇課文的首句。課文叫〈以畫為喻〉,作者是民國教育家葉紹鈞。我對此文記憶猶新,不是文章寓意有多麼深刻,而是文章教曉我「咱們」這個詞。但我應該從未在寫文章時用過「咱們」一詞吧,我寫文章,很多時都在港式白話跟港式粵語之間搖擺,主要視乎文章是否「為的實用」。「咱們」據說是北方方言用語,我若用於寫文章,文氣就不對了。當然我可以撚一撚文氣,故意用上彆扭的「咱們」,當作文字小實驗。但我始終未試過。

有人亂譯「我們」,別人就提議不如用「咱們」吧。對此我已難有政治上的感覺,倒是覺得文字上會很好玩。「咱們」跡近「我們」但又不盡相同。若同時使用兩詞,「咱們」包括了說話一方跟聆聽一方,而「我們」則是把聆聽一方排除。所以葉紹鈞說「咱們畫圖」,其實就是說「我跟讀者在畫圖的時候」,若改成「我們畫圖」,意思就會變成「我跟我的夥伴畫圖的時候(你們讀者看看我們怎樣怎樣吧)」。一字之差,千變萬化,所以我才覺得,此詞很美。

問題是咱們寫文說話,從來不用「咱們」。港式中文只有「我們」(我哋),此詞已包含了上述兩種意思。怎麼區分?語境囉,當你跟對方說:「我哋乜乜乜⋯⋯」,同時手臂繞過對方的頸,把對方攬向自己身邊,意思就清楚了:「『我哋』梗係計埋『你』啦。」若然你說話時手臂所攬的,是身邊的某某而不是對方,意思也同樣清楚:「我哋就我哋,冇你份呀。」這叫「我們」的含混性或多重性,字面不清不楚未必不好,語境清晰就行。

又有解釋說「咱們」有「你」之意。怎麼講?我想到一例:孩童頑皮,大人拿他沒法,只有大喝一聲:「你仲曳?!」孩童頓時收歛。但當代教育理論說此高壓教法不好,於是大人換個方法,柔聲跟孩童說道:「嗱,我哋要乖喎。」誰要乖?當然是作為「你」的「孩童」了,但大人用上「我哋」,一下子就滿有同甘共苦之感,彷彿在說:「你乖,有我陪你一起乖。」義薄雲天,孩童就容易受落了。

這是一個關於「我們」中到底有沒有「你」的哲學問題,要先從「我」說起。《說文解字》云:「我,施身自謂也。」而文言中常用作指稱「我」的「吾」字,《說文解字》則解作:「我自稱也。」箇中分別,可借人文學科的「自反性」(self-reflexivity)來解釋。施身自謂,情形就好像你把自己分裂成二,「自己一」回看「自己二」,並把「自己二」稱為「我」。「吾」則沒有這意思,純屬是「自己」命名「自己」的方法 。

西哲將自我分裂,由來已久,慾念對理性,社教化對未社教化,從鏡像觀照結構化的自我,總之「我思故我在」式的定言已難有道理。 推而廣之,就是拿「你」來定義「我」 — — 西哲的常用詞是「他者」(other),但我總不滿此譯只用上「他」這個第三身代名詞,卻忽略了「你」。明明self跟other的對立,就有「己方」跟「對方」的對立之意,也就是「咱們」一詞所說之事。而所謂「自反性」,也應該不限於「自己一」和「自己二」,也包括從「你」中看見「我」。當我們用上「我們」,好像就是沒注意到「我」和「你」是有差異的,而「我們」其實是無意識地將「你」也歸入(並淹沒在)「我」的群體(即「我們」)之中;但當咱們用上「咱們」,其實就是說,「嗨,老兄,我跟你,有你有我。」要有你在,才能成就「我」成為「我們」。

說起來,用上「咱們」,可滿有命運共同體之感啊。至於不懂的人,亂譯「我們」,無非就是將「我們」亂指為「我」。什麼我國我城我家,看似不分你我,說白了無非就是:「我們」即「我」,「你」要麼成為「我的一部份」,要麼「什麼都不是」。滿滿的土豪味,著實反胃。

(《明報》世紀版,2022年5月12日,https://bit.ly/3Nobw4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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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ten by 鄧正健

香港寫作人。著有個人文集《道旁兒》(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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