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老與羅導

鄧正健
Jul 7,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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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倪匡與李果珍;港生與韻文

人總是會死的 — — 這當然是廢話,我的意思是,經驗他人死亡的機會愈多,你愈能明白死亡的必然性。到你再要面對他人死亡時,就不至那麼傷感了。但死亡未必是一個人的事,你會哀悼至親之死,因為其死剝奪了你心靈裡最幽微的一片;你也會哀悼名人之死,不只因為死者是你欣賞的人,更因為死者之死所剝奪的,是一種集體情感。情感可投向死者所屬時代,就叫你連時代也一併哀悼(這叫「一個時代的終結」);若投向社群所處地域呢,城市也將被認作哀悼的對象(這叫「一個城市的覆滅」)。

倪老跟溫寶裕移民外星,我也找來一本衛斯理小說來讀,略盡悼念綿力。書名叫《追龍》,絕不是倪老最好的一批作品,借一位資深倪老書迷友人的評語,此書跟過半衛斯理小說一樣,是爛尾收場。我不反對,但選讀此書,既因我未讀過,也為了三年前它突成熱話。書裡有一段跟故事其實關係不大的文字,忽然被瘋傳了,更給說成是倪老的神預言。這段文字大意說,要毁滅一個城市,只要幾個人愚昧行為就可以了;城市死亡,不必摧毁建築,不用殺一個人,而只要令城市原來的優點消失,死亡就可達成了。

神預言之所以發揮作用,在於說者未必有心,聽者肯定有意。我讀《追龍》時,可能打了預防針,沒讀出這重聯想。故事說,衛斯理遇到一個精通星相的老人,老人臨死前把一個箱子交給他,說他夜觀天象,知道一個東方城市即將毁滅,他認定只有衛斯理才能解救,而一切秘密就在那箱子裡。後來的故事其實有點拖沓,大意是說衛斯理和白素破解了箱子秘密,他們終於知道是哪個「東方城市」,也是知道被毁原因:不是天災,而是幾個人的壞決定。而此時卻引來一位友人、同樣精通星相的陳長青,打算犧牲自己去拯救這個「東方城市」。結局不說破了,我只說是有點不了了之(爛尾是也)。 但單是一個「東方城市即將毁滅」的奇幻設定,予人聯想就夠多了。

從個人死亡到城市覆滅,我又想到比倪老早走一天的羅導。竊以為羅導跟張導最美妙的作品不是《歲月神偷》 — — 那種從正能量到倫理大悲劇的庸俗反差,我受不了 — — 而是《玻璃之城》。「玻璃之城」幾乎也是個城市覆滅的意象:準確地說,是一個炫麗但脆弱的玻璃之城,一觸可碎而未碎。當時就有人詬病戲裡太精英主義了,但大概只有精英,才懂得這種世紀末(Fin de siècle)神髓:城市曾經璀燦,卻可在一個不可預知的一夜崩塌。電影中黎明和舒淇在倫敦僑上車禍死亡,故事就由這一點開始,他們的城市也在這一點結束,戲中兩人的後代試圖重構兩人的故事,卻只能是一種世紀覆滅過後的歷史考古。而這兩個後代角色,索然無味,難跟父母輩同日而喻,「再續前緣」一說,說服不了我。

然而事後看來,城市原來不像玻璃,反而更似一間被白蟻蛀蝕的木屋。倪老寫《追龍》在1983年,到三年前他才說那「東方城市」就是香港。我懷疑此說只是倪老心血來潮的機智話。小說中,城市覆滅的原型是龐貝古城,故事似乎想說,天災也好,人禍也好,個人力量都無法逆轉城市的「氣數」(小說中的用語)。但若你洞悉天機,可使城中的人離開。不過如此一來,城市覆滅的速度就愈快了 — — 這不似是對個別城市(如香港)的預言,而是具宇宙性的論斷。

至於1998年《玻璃之城》上映,兩人死得淒美,但城市居然沒有馬上在世紀末華麗中粉碎。二十多年下來,我們一度以為城之玻璃之可變成「強化玻璃」,事實卻是,白蟻蛀蝕的過程是悄然而漫長的,直到「氣數」盡了,砰一聲,城市轟然解體。我們很努力去悼念仙去的人,卻發覺哀悼之情沒能被歲月神偷盜去。用精神分析的說法,那就是:我們找不到可以移情的對象,補償對失去之人或物的缺失。這才是「城市覆滅」預言的真正含意:城裡舊人一個個死去,卻因為幾個人無可救藥的愚昩行為,城裡再沒新人可以補上了。

(《明報》世紀版,2022年7月7日,https://bit.ly/3NShYA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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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ten by 鄧正健

香港寫作人。著有個人文集《道旁兒》(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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